缘起  第十九章 死债(三)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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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蔓青坐在那里,整整一夜,天边雾色散去,晨曦照旧来临,镜中的她,布满血丝的双眸,苍白可怕的面容,空洞的目光,都着实让送早餐进来的吴妈下了一大跳。
    “蔓青还是吃不下任何东西。”吴妈忧虑地端着没动几口的碟子下了楼。董韶之沉着脸,乌黑的眸珠又暗了几分,“撬开她的嘴,就算逼也要让她吃。”吴妈眼泪簌簌而下,“不是她不吃,而是……吃了就吐,这可如何是好。”
    “我想去后堂看看……三叔。”董韶之站起身往后方走去。吴妈在他身后叫唤道,“少爷,今天别让蔓青去那什么舞厅了,她根本……”“吴妈,这是蔓青自己选择的,她选择待在董家,选择仙乐斯,现在也容不得半点退路。”吴妈走到他跟前,细细地望着他,“吴妈我为什么心疼蔓青?终究是因为心疼你啊,自从太太走后,你这孩子就把自己包得这么紧,设了重重心墙,也只有三爷能接近你,如今三爷也走了,除了蔓青,还有谁能在你身边?待蔓青好些,那孩子也不容易。”吴妈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晌午的时候,董韶之驱车去了苏宅。那里,有个永远巧笑倩迎,知礼且懂分寸的女人会等着他,苏晓琴,出落风月场,却好似一朵百转千回看不腻的莲,七分妩媚三分清纯,言笑间,风姿绰约却仍有掩不住的青涩,她曾问他,“我笑起来,当真美吗?你这么直直地瞧着我。”他不语,只是细细地用手描绘她眼睛的轮廓,“美。”
    三叔的死使蔓青变成了深秋院落中的一片枯叶,静默,惨然,毫无生气,仿佛轻轻一触,就会离了枝桠飘荡在无人关注的泥土里。可,就这样的蔓青,董韶之却说今夜和昨夜一样,该什么时候去仙乐斯就什么时候去。傍晚时分,吴妈来到蔓青的房中,见她这般憔悴的模样,却无言以对,此时又有怎样的安慰能比三爷起死回生更能让蔓青活过来?心伤心痛的最终极,莫过于死。
    吴妈帮蔓青描画了眼线,补了些胭脂,至少让她看上去不是那样的死气沉沉,表面的功夫做好了,她才对着镜中的蔓青道,“别怨少爷,他也有他的考量,他说,现在还不能让外人得知三爷的死讯,既然不能得知,我们就得和平常一样,不能让别人看出分毫。”
    蔓青没有答话,或者说连答话的力气都已经流失。承受不住也要强撑,太悲痛了也要强撑,就算撑不下去也要撑,即使是疯了也无所谓。将小包挎在臂弯之际,半回眸,凝视镜中的自己。这面镜子从她第一天到董家来就存在了,日日伴着她,也渐渐照出一日复一日不同的她。今时今日的佟蔓青,还能和七年前的她相同吗?
    仙乐斯的舞台,清灵朦胧,站在台上的蔓青,幽柔缠绵,音高八度随即又百转千回,低眸轻睨,台下的中央,可将她神情一览无余之处,坐着的,依然是昨天那个男人,那个三叔和董韶之都闻之色变的男人。
    曲毕,绚丽落幕转身,在后台的雪儿娇俏的面容透着红润,“小姐,齐老爷让人送了花来呢!齐老爷诶,在上海谁能不知晓他的大名呢……没想到他都如此欣赏小姐。”蔓青坐下,手扶着额际。欣赏?位高权重的男人欣赏一个交际花?这可不是天大的笑话。雪儿毕竟是单纯的,以为男人送女人花就能称为欣赏,孰不知各中参杂了太多涵义。
    换了一身月白色侧边半敞的流苏旗袍,蔓青拢了拢墨黑色的发丝,进了长廊,在大厅入口处靠在门上,望着来来回回走动交谈着的男女。啜了一口冰冷沁喉的红酒,才定了定神,刚要抬脚步入,身后有隐隐熟悉的音乐渐入耳,随即传来交谈声,“呵呵,你还揣着这表不放呢?”“怎么说这表也挺名贵的,舍不得当掉,啧啧,纯金的,可以用上好些年呢。”“话虽如此,不过,怎么说也是那人身上遗落了,你不怕做噩梦?还是早日当掉些好,更何况,被老爷瞧见你收了这物件,你以为老爷还能准许你留着用?”那人怔仲了一瞬,低声道,“说的也是,明日我就到对面的当铺当了,还能换个好价钱。”
    两人从蔓青在蔓青的身后,越过蔓青往前,仅仅这一瞬间,蔓青就瞧见了其中一人手中握着的那只尼维达牌子的怀表。银壳镀金的怀表,浑圆的面,晃荡着反光的断了一半的表链。之所以她能记住这只怀表,是因为那开壳子的按钮,在咯嗒开启的瞬间还能伴有音乐,这种纪念怀表不过只生产了十来个,本来表链子断了,谁都劝三叔换一个,但三叔笑着对她说,早已停产了呢,现在也见不着这种表了,他用了十多年了,舍不得换,她记得三叔说完后不停摩挲着怀表,眼中的神情是带着隐隐的伤感和怀念。
    昨晚,三叔在自己耳边说的最后一个字此刻越发的清晰,迷雾散去,那个字不停在她脑海中回荡,带着磁性,“表。”蔓青在昏暗的灯光中,紧紧盯着那两个人,胸口突突地跳着,脑海有瞬间的空白,脚步已经不由得跟上去。在她看见那两个人回到齐老爷身边时,犹若重锤直击,浑身发凉。
    那只三叔永不离身的怀表,竟在齐家人的手中!蔓青远远注视着齐显璋和那两个男人。齐显璋起身与白钦交谈着,面有笑容。那两个男人则隐到一边,喝着酒。蔓青迅速回头,见雪儿就在长廊那里端着花篮,她迎上去,高跟鞋由于在地面踏的太重而蹭得尖锐地响。
    “小姐,你怎么了?脸色好差。”蔓青直直地巡视着雪儿,猛然间抓住她的手臂,“雪儿,帮我做一件事。”雪儿似乎被她这摸样吓了一跳,“小姐……”
    蔓青给了雪儿钱,让她第二日到对面的许记当铺询问,果不其然,有人当了那只金怀表。当雪儿再见吗,蔓青,将怀表送到蔓青手上时,蔓青正握住茶杯的手一抖,滚烫的茶水打翻在她衣裙上,清脆的碎片撞击地面的声响。
    “小姐,烫手!“雪儿上前用绢帕要替她擦拭,却见她不管不顾地双手摩挲着那只怀表,早已被泪水遍布的面容上妆化成一片。“是三叔的怀表,是三叔的。”那表壳边缘还有凹陷的痕迹,那是三叔当日不小心摔落造成的。
    “雪儿,我觉得身子不舒服,得要先回去了。”蔓青捂住自己的心口,眼中已些微红肿。“小姐没事吧,我让白爷叫车送你回去吧。”蔓青摆摆手,“不了,就是,就是一下子透不过气,到外头吹吹风就会好些,我自己叫黄包车回去。”雪儿见她整个失魂落魄的模样,欲言又止,也只能由着她去。蔓青独自回了董家,空空落落的,四周都是冰冷的。
    进了门打开灯,她才看清董韶之斜靠在沙发上,穿过几步之遥,目光炯炯与她对视。“怎么,今日回得这么早?”他那张向来端倪不出心思的好看颜面上此刻却是掩饰不住的疲惫,蔓青想,此刻,也只能对他说了。只是,所有的话都压抑在喉间,嘴唇颤抖着,就是难以吐出口。“蔓青?究竟发生了什么?”
    蔓青下意识地往他那边走了几步,随后停下,从大衣的口袋里掏出了那只存着她体温的怀表,“三叔……三叔的死一定和齐家有关。”董韶之的眸光骤然凝在空气中,盯着那只怀表,两人都有些悲愤得难以自制。“这只表,三叔从不离身,最后发生那件事时,也一定在身上,可我却在齐家人那里看到了它。”蔓青跌坐在沙发上,出神地对着地毯上的某一点,却似乎又毫无焦距。静默,无声蔓延。
    “三叔,什么时候下葬?”她开口问,可声音飘渺得仿佛不是自己的。董韶之没有回答她,而是整个人起身,快步移向门外,对站在院子中的灰子不知说了些什么,灰子面色一阵青白后出了董家,汽车发动的声音响彻在夜色之中。
    灰子带回来的,是那晚就来过的老陈。再次面对面,空气是凝固的。“那日,”董韶之站在厅堂的落地窗前,手拨弄着拂面的纱帘,“你说,你看到东洋人将三叔带到了仓库里,那么,今天我再问你一次,你还是同样的答案吗?”眼神扫来,黑玉凌锐,却是让老陈的腿软了三分。老陈面色青白,他不笨,已经明白董韶之一定知道了些什么。
    “你说不说?!”灰子一步上前,将蜷缩在地面上的老陈的衣领抡起,面色潮红。压抑了那么久,那似要落下的拳头都在颤抖着。灰子跟着三叔十多年了,这份恩情,恐是无论如何都磨灭不了的。
    “是齐家的人!”老陈忽然掩住面颊大叫道。灰子和董韶之都为之一怔,望着老陈那指缝间流出的泪水。“这几天,我怎么都睡不好,断断续续不停做梦,都是三爷那天的模样。可我……真的不敢说是齐家人,我怕说出口,董齐两家就再无宁日……”灰子将身上的西装往上发上一甩,愤然道,“这是你该顾忌的吗?更何况董齐两家早就无宁日了!有齐家在,董家就无法自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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