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迟霖,阿豦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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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3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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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训昕在两天后才缓缓醒来,但依然虚弱不堪。倚着元修月,一口一口喝完碗中的汤药,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阿姐,你过来陪我一起睡好不好?就像小时候那样。”
“傻阿豦,你已经长大了呀。阿姐就在一边坐着,哪里都不去,可好?”
元训昕垂下眼睑,半响,慢慢点了点头。
“阿豦,你想离开这里吗?”
“阿姐呢?”
“如果我说,我要离开这里。阿豦,你愿意随阿姐走吗?”
“阿豦总是随着阿姐的!”元训昕闭上眼睛,不假思索道,“只要阿姐,别再丢下阿豦。”
“不会了。”
迟霖倒是体贴,这样轻易就允了她和元训昕前往楚王府祭拜。唇角勾起一抹讽刺的笑,元修月伸出手,一堵残垣上突出的碎石,在她的指尖划出浅浅一道血痕。对这座府邸,她向来没有多大好感。只是她也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还能回来,更没想到自己是以这样一种身份回来。她是亡国的郡主,而亡了她的国的人,是她名义上的夫君。
叹了口气,径直走进楚王府的后院。楚王府中鲜为人知的后院外,早有一辆马车停在那里。再深深望一眼那片焦黑颓败,元修月拉着元训昕登上马车,绝尘而去。
待元训昕歇好睡下,元修月钻出马车,和驾车的明夏并排一同坐在车辕上。
“合欢,顺江而下,可到达墨平。鎏安郡主和小世子已早早候于桃山,你和阿豦与他们汇合,再一路往南出境,投奔娄、厘二氏,便无大碍。”
“那你呢?”
“我?我自然是与你们一起啊!”
“那你为何要对我说这些?”
“只是以防万一。”
“恩,合欢明白了。”她看他愈发瘦削的侧脸,那些说不出口的情绪便尽数被垂下的眼睑掩去。能够与他和阿豦一起回到这片蓝天下,能够得知鎏安和太子哥哥的小世子还活着的消息,已经很好很好了。其他的,她再不愿多想。
“合欢,我从未告诉过你,我的俗家姓名吧?”
“恩。”
明夏轻轻笑了笑,说:“荀赹,我的俗家姓名。”
“你是——你难道是荀丞相的儿子?”元修月惊讶地低呼出声。
却原来,前朝丞相荀韬次子荀赹出生那日,电闪雷鸣,风雨大作,许多人都说那是不祥之兆。荀韬起初不信,及至百岁宴上,有云游僧人突然到访,声称此子乃与佛有缘之人。若能斩断六根,披剃出家,有朝一日必能明心见性,悟道成佛。但若舍不掉俗尘浮世,前尘缘影,执著妄动,恐终将落得一无所有,万劫不复。荀韬无法,忍痛将次子送予朱翾寺的池觉大师抚养,对外只说其夭折。不久池觉大师便将其送往墨平县晦田方丈处学习。直到弱冠,才从师傅之命,回朱翾寺正式受比丘戒。
“朱翾寺的主持方丈、师兄弟们和爹娘兄嫂,是我的至亲。阿豦,鎏安郡主和小世子,是合欢的至亲。他们任何一个人,都不能再出事。”
前朝厉帝以朱翾寺众僧和元训昕之命相胁,封他做国师。迟霖灭吴迁都,封他做国师时,鎏安郡主和一息尚存的太子幼子正被藏于他的国师府好生静养。元训晏和迟霖求的,不过是个名正言顺,心安理得。而他纵使被逼,却又如何不是心甘情愿,顺水推舟!只因为,兜兜转转间,他终究是舍不掉那所谓的俗尘浮世,前尘缘影。
“在我答应做他们的国师时,便已背离佛法正道。舍得,舍得,舍得去俗尘浮世,前尘缘影,方能真正胸怀天下,普度众生。而我,终究是做不到。所以我便想,这天底下还能原谅我的,会不会只有合欢了呢?可是终究,连合欢也不能原谅我了呢。”
元修月怔怔看着明夏,他的一双眸子依旧清淡如水,她却好像看到了那一闪而过的痛苦迷惘和挣扎。于是她将手覆上明夏执缰绳的手,问他:“值得吗?”
明夏沉默了片刻,点点头,说道:“值得的。成不了佛也不要紧。这一世,我既做不成阿难,惟愿寄情山林,泛游四海。一切我种下的因,吞下的果,便待到将来堕阿鼻地狱后,再一起偿还吧!只是合欢,这一世,你可愿随我一起?”
“恩!”她仰起脸,眼泪顺着双颊滑下。
白云缠绵,江水缱绻,一片温柔——然而这一片温柔里,却是何处马嘶箭啸,惊起满枝飞鸟扑簌。
“快,快走!”
明夏跳下马车,掀开车帘,将阿豦扶下车。
早有舟子在渡口等候,扶着元修月和元训昕上船。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明夏哥哥!”
一支箭穿云破风而来,直直刺向明夏后心。
“合欢,你们快走啊!”
“来不及了明夏哥哥。”元修月看到愈来愈多的士兵催马上前,而立于最前的,是迟霖。一身天青常服,只腰间一条精致玉钩带就勾出数不尽的华贵桀骜,后羽的国君,已长成指剑江山,逐鹿天下的风流君王。早被她推上小舟的阿豦,不知何时跳下船来,凫水上岸。衣袍全湿,发丝凌乱,却一言不发,默默跪在她的身边,水珠子也沾湿了她的衣袖。而她只将明夏抱在怀里,只更加握紧了那一双冰凉的手。
“合欢,我是真想与你寄情山林,泛游四海。哪怕只有一世,也好。”明夏已经没什么力气了,血不断地从那个致命的伤口涌出,他们都没有费心去用手堵住那个伤口和那伤口里涌出的殷红的鲜血。他现在只想把自己藏在心底的愿望说给合欢听一听,在临死之前再好好看一看合欢。他这一生太短,而他能这样静静看着合欢的机会又太少。他怕很快,他便要记不住合欢的模样。又或者,很快合欢就会忘了他!
“合欢!”他朝她微笑,舍不得闭上眼。
“恩,我知道的。”元修月低下头,靠在他耳边轻声说,“明夏哥哥,你且等一等,我这便去找你。”她说完就伏在他的耳边,直到连最微弱的呼吸声也听不到,才抬手替他合上眼睛,小心地将他放在地上。然后慢慢起身,理了理裙裾,看向迟霖。
“方皇后布局,临彤起子,阿豦收官。迟霖,你这局棋下的当真妙,与你相比,我到底没什么胜算。只不过——你还是漏了一着。”
元修月突然疾步上前,抽出最近旁一名侍卫的腰刀,往脖子上奋力一抹,笑道:“陛下,妾肚子里的孩子,应该四月有余了。”
她看着迟霖陡然睁大的眼睛,笑得更开心了:“你一定知道为什么吧。因为——我是那么的恨你!”
“阿姐!”元训昕大叫着冲到她身边,拼命用手捂住她脖颈间不断涌出的鲜血,泪水模糊了他脸上的表情。
“傻阿豦,阿姐又要食言了!”
“阿姐!”阿豦哭得狼狈又惨烈,“还记得我们小时候种下的那棵枇杷树吗?四年后,树上都结满了枇杷,你却还未回来。后来有一天,明夏悄悄来带走了我。其实,明夏之所以答应做那个人的国师,也是因为他拿我来做要挟。可是第二日,那个人便以父王当年弑兄谋逆之名围了楚王府。弑兄谋逆!呵,你说可笑不可笑?!”他说着又剧烈地咳了起来。
“但我当时只想到,这次你总该回来了吧。母妃的画像,父王的书斋,阿栀留下的那几坛酒,所有你心爱的东西,全都付之一炬了呢!”
“我恨他们!父王,先帝,李婕妤,元训晏。。。我全恨!不过,我最恨的人,是你!”
“阿姐,你是我的阿姐啊!你为什么要嫁给迟霖,为什么要爱上明夏!”
“阿姐,你醒一醒,醒一醒啊!”
“我不甘心!不甘心!阿姐,为什么每一次你抛下的人都是我!”
迟霖已经缓步走到他们身边,定定瞧着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的阿豦和那个已没有了呼吸的人。
“你说你恨朕。朕又何尝不恨你?!看到你,朕就会想起,是你和朕一起害死了跹姐,害死了那个孩子!是你和朕一起,走到退无可退的地步。”
他抬起头,几滴水珠子打在脸上,入夏的第一场雨,姗姗来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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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德真君又说:“西海四太子抢夺泑水神君家人之事,星君想必也听说过的吧。”
司命星君嗤笑一声,道:“敖玳和伯舷为区区一介凡夫闹得沸沸扬扬,天上地下还有哪个不知!”
“正是。谁知天帝最后将那凡人判给了四太子,那凡人不堪受辱,竟从轮回台上一跃而下。泑水神君忿恨之下上天大闹一场,最后亦被打入六道轮回。伯舷行刑当日,晏盏也是在的。听说他指天咒地地哭骂,骂天地不仁,恨仙道无情,最后跳下轮回台时,竟泣血成泪。”
“竟还有这一出!”司命星君连连摇头,暗叹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