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黄骠马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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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朝光暇十年,时值初夏,京师蕖苑的十里莲塘碧叶连天,荷风幽幽。
一人紫冠素袍,打马而来,在离芙蓉亭不到十步处才忽然收缰。骏马一声长嘶,欣然止步。
“就猜到你不会甘心坐在马车里。”鎏安郡主牵着一匹玉花骢,笑吟吟地走向来人,“一会儿我们再比一场,如何?”
“好啊!不过——再比一次我也不会让你!”元修月翻身下马,将鞭子递给身后小厮,作势向鎏安郡主行了一揖。
鎏安郡主轻笑出声:“不过这京师里还是属你们府最妙,男子出门乘车,女儿却骑马招摇过市。”
“男子日夜秦楼楚馆,能记得爬上马车就已是谢天谢地了。至于女儿么,除了我,大家闺秀自有人抢着当。”
“你啊你啊,真是说话不饶人,怪不得京师皆道‘临彤娇纵,墨平刁蛮’。”
“哼!不提也罢!也不知是哪个不知好歹的硬给我冠上这恶名。我既不纵容家仆伤人害命,又未侵人钱财良田,哪里刁蛮了!不过——能和你四姐齐名,倒也不算委屈!”
“你——”鎏安郡主瞪大双眼,哭笑不得。
“阿豦今日可会来?”
元修月摇摇头,神色黯了黯:“他前日风寒又有些反复,我便让他不要出门。”
鎏安郡主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别担心,至少荀伯徐会来。你不是说自从他当上尚书郎,就好久未见了么?我便让大哥今日一定将他拉来。”
“你——多事!”
“咦,你脸红什么?”鎏安郡主笑眯眯地拉着元修月转过身,“瞧,他过来了。”
莲塘边年轻的公子,素白宽衫,紫冠束发,俊逸秀雅。
“郡主。”荀趋先朝鎏安郡主作了一揖,然后打量一番元修月,微微皱了眉,“你又出去胡闹了?”
“伯徐你还不知么,如今叔清可是京师的风云人物呢!”荀趋身旁的临彤郡主把玩着手里的一支木槿,淡淡说道。
“不敢不敢,不过是沾了郡主你的光罢了。”元修月也笑得云淡风轻。
鎏安郡主闻言,笑得像极了临彤郡主手中的那支木槿花。荀趋则拉拉元修月的袖子,小声呵斥。
“哎呀,叔柔终于来了!”临彤郡主突然大声说道,再不理他们,拎起裙裾朝一辆马车奔去。
朱蓬双辕马车徐徐停下,一只小巧的圆头木屐先探了出来。车帘微卷,帘下的少女乌发如云,肤白胜雪,娥眉如黛。元修萝看见临彤郡主,十分高兴,既而瞥到朝她走来的荀趋,又面上一红。“荀大哥。”她冲荀趋盈盈一笑,搭着他的手慢慢步下马车。
“伯徐和叔柔站在一处,真是一对璧人呢!”临彤郡主在一旁开心地瞧着,扭头对鎏安郡主道,“五皇叔一定也看出来了,所以才一口应下了荀相的提亲。六妹,叔清,你们说是不是呢?”
“提亲?”鎏安郡主呆呆转向元修月,“什么时候的事?”
“是父皇告诉我的!”临彤郡主得意地宣布道,“就在昨日啊!”
元修月此时只觉得那十里莲塘吹来的阵阵荷风,有些浓郁的让她透不过气。
就这样,吴朝三皇子的一场芙蓉宴,还未开场,高潮已过。
“修萝的亲事,你已知晓了?”
入夜,许久未见的父王,踏进她屋里的第一句话就是这样的直白。
元修月点点头,以示回答。
“修萝虽是庶出,但毕竟是你长姐,与荀府结亲也算门当户对。”
“父王也说了,修萝是父王长女,身份尊贵,何况她的婚事林姨娘自会倾力张罗,父王何必还要同我说呢?”父王的话总是模棱两可,元修月听惯了,也懒得揣度,每每只按着自己的心思作答。
“你如今是王府的当家主母,万事皆该告知你的。”
她冷笑:“却是待诸事俱妥之后,才告知我的。”
“合欢,伯徐并不适合你。”楚王沉默半响,突然没头没尾地说。
“我可什么都没提。父王不用担心,我就算再不懂事,也不会搅了自家姐姐的姻缘。只是今日玩的有些累,想休息了。”
父王的脸隐在闪烁的烛焰之后,元修月似乎听到他低低叹了一口气。终于他没再说什么,拂袖悄然离开。
听着廊下渐远的脚步声,她突然起身打开房门,冲向后院的马厩。
元修月觉得,她是厌恶这世间的男子的。她的皇帝大伯,在继承了先帝的百座城池之后,就顺便继承了先帝的三宫六院。母妃生阿豦时难产而亡,父王不到半年便又纳了一门妾室。此后,新人便一个接一个抬进了王府侧苑。年年岁岁,蕖苑的芙蓉开了又谢,亭亭莲叶绿了又黄,楚王府却是万紫千红,莺声燕语,春情常在。她的两位庶兄则比父王还荒唐。笙歌夜舞,攀花问柳,金屋藏娇,千金买笑,算得上是京师一众纨绔中的翘楚。她以为,只有荀趋是真心待她好的淑人君子。可即使是荀趋,也还有一个青梅竹马,欲说还休的元修萝。
黄骠马驮着她义无反顾地冲向京郊几十里外的树林子,最后在几株合欢前停下。她跳下马背,扑倒在那合欢树下。夜色暗沉,风吹散了初夏的暑气,也吹走了她发尾的丝带。几滴水珠子落下,打湿了她冰凉的双颊,和乱舞的长发。她茫然抬头,零星的雨滴渐渐连成一片,铺天盖地,倾泻而下。
瓢泼大雨里,她恍惚又忆起那个下着暴雨的午后。
她站在回廊下,看娇滴滴的青衣少女从侧门被迎了进来。
角落里的两个下人嘀嘀咕咕,以为她全听不到。
这是第几个了?
哎,王妃过世才半年多就。。。
只可怜了小县主和小公子,没了娘疼又没爹要,嗤——
元修萝转过头怯怯看向她。
她讨厌她这样的目光,她讨厌被人同情,胜过被人嗤笑!
于是她从元训通挑衅的目光里夺过马鞭,从马厩随便牵了匹马就跨坐上去。
大雨滂沱,马蹄声却干脆有力。
那一日,黄骠马也是这样驮着她,冲进了侧苑,冲乱了喜宴,冲出了王府。
那一日,黄骠马驮着她,奔跑,奔跑,奔跑。奔跑时泪水肆意泛滥。
“你也很气愤,是不是?”她抚摸着黄骠马的鬃毛,慢慢靠了上去。
黄骠马甩甩尾巴,用脑袋轻轻蹭她,眨一眨乌黑的眼珠子,仿佛真有一滴水珠子跟着落下,只是很快便随雨水一齐渗进她脚下的泥土。
接着,头上的雨忽然消失了,元修月抬起头,一把油纸伞,稳稳地罩着她。
“天色已晚,施主为何还在山中徘徊?”身后的人道。
元修月回头瞟了一眼,只瞥到一袭打湿了的青衫。
“疾风恶雨,你一个僧人又为何在外头瞎逛?”
“贫道自山下化缘回来,确实有些晚了。”
她不过这么一问,他却一五一十地答。
元修月翻了翻白眼,没有做声。
“施主还是早些回家吧。”身后的人丝毫不在意她的冷淡,轻声劝说。
“师傅,世人该如何戒嗔呢?”
“能忍之人,则具第一善心。能忍片刻,则风平浪静。”[语出《正法念经》]
“忍吗?”
“忍恶骂,则无耻辱;忍挝打,则无恚碍。忍贪欲,则无爱著。忍憍慢,则无背道。”[语出南朝梁萧子良《净住子净行法门·大忍恶对门》]
“那确是世间第一桩难事。师傅,你可能做到呢?”
“尚未能。”
“呵呵,”她笑了,“师傅你很诚实,这倒十分像我的一位故人。”
身后没有了声音。许久,她以为雨停了,僧人走了,却忽然听到一个极轻的声音慢慢道:“合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