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1984年，尹春朝三岁。
     阴历八月十六的月夜里，他的养母魏素娥经过一天一夜撕心裂肺的煎熬，终于在县医院里生下了尹秋霖。
     尹秋霖呱呱坠地，尹春朝的好日子就到了头。
     魏素娥与尹恒结婚十年都没有生养，无奈之下这才从邻村的姑表亲那里托关系抱养了出生不久的弃儿，起名“春朝”是因抱他来的时候，是个春暖花开阳光明媚的清晨。
     这两口子原本是养春朝防老，谁料三年过去，魏素娥竟然老蚌怀珠有了喜信，老人们都说是春朝给她带来了儿子运，嘱咐她要善待春朝，生性慧黠的女人自是满口答应，背过身去却有自己的一番打算。
     说到底，养的怎样也不如亲生的，毕竟隔着一道血缘。
    
     秋霖一落地，尹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这来之不易的独根独苗身上，就连之前还把春朝当亲生儿子疼爱了三年的尹恒，也只顾秋霖不顾春朝了。
     以前尹恒两夫妻对春朝，凉了心疼热了着急，吃的是镇上请人捎回来的麦乳精和钙奶饼干，穿的是纯棉的衣裳裤子，比亲生的还要亲。
     可是秋霖出生后，自然就比较出了不同。
     其实相比较村里其他的同龄小孩，春朝吃的真不算差，可前提都是秋霖不爱吃或者吃不了的，才能轮到他吃，跟秋霖出生前根本不是一回事儿。
     春朝还小，不懂得看大人的脸色，还跟以前似的跟着肚腹渐大的魏素娥进进出出，却再没有得到过温暖慈爱的拥抱，有时候还要被不耐烦的魏素娥不轻不重的踢一脚。
     初时小孩儿还哇哇哭着抗议，时日久了，春朝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就再也没哭过。
     哭泣既然换不来母亲的关注与疼惜，哭哑了嗓子又有什么用。
    
     春朝头一次正儿八经的见到秋霖，是秋霖抓周的那天。
     尹家是九螭岭村的大户，整个村里百余户农家，得有一多半都姓尹，村长也是本家。
     尹恒是尹家三代单传的嫡长子、独子，魏素娥十几年不孕几乎绝了老尹家这一脉香火，如今有了尹秋霖，自然什么喜事都要大操大办唯恐落在人后。
     于是秋霖抓周宴就办的格外热闹，尹家的青瓦新宅里宾客云集，各家亲戚里道的都来凑个热闹，看小孩儿能抓个什么前途。
     魏素娥为了人前好看，特意用过年的小红袄和虎头鞋把春朝打扮起来，胖嘟嘟的小男娃皮肤瓷细眼珠黑亮，喜庆的小模样见人就笑，魏素娥一手抱着亲儿一手牵着养子，因生产而丰腴的脸庞与身材在人群中显得格外富态。
     尹家这一双儿子，长的都是精灵讨喜的样子，谁见谁夸，令魏素娥很是得意。
    
     抓周开始，秋霖被抱到堂屋的木桌上，人们都暂时止歇了言谈笑语，看孩子的动作。
     桌面摆着笔墨纸砚、秤砣麦秆、一枚袁大头、一把长生金锁，还有些小孩儿稀罕的风车、拨浪鼓，以及各种零食，甚至还有一个鱼花馒头。
     跟春朝穿着同款同色小袄小裤的秋霖坐在桌子中央，身前身后一圈儿东西，肉乎乎的小手摸摸这样捏捏那样，屋里的大人看他动作，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小家伙拿错了东西。
     四宝和银元搁在距离秋霖稍远的地方，小孩儿不知是被哪一样所吸引，突然咯咯笑着俯身往前爬去，两只小手一伸用力的攥住了银元和毛笔——又能赚钱又会读书，多好的兆头！
     魏素娥见状，眉眼弯弯的冲丈夫一笑，正要招呼亲友们去吃饭，秋霖突然抬起头看着被她抱在怀里的春朝，动作极快的把东西并在左手里抓住，右手一抬就扯住了春朝的脚腕。
     春朝没有防备，吓得大哭，这一哭把众人都哭乐了，魏素娥心里却为此结上了疙瘩……
    
     晚上两个孩子睡熟了，魏素娥靠坐在炕头，压低了嗓子跟尹恒说起白天的事情。
     尹恒毫不在乎，“素娥，我说你也是的，好歹朝朝也是咱捧在手心养了三年多的，王婶儿不也说了吗，朝朝有送子招弟的好运，亏是咱抱养了他，要不你哪能怀上小霖？”
     做人得知道感恩啊。
     “这些我都懂，可是恒哥你想想，春朝不是咱亲生的，万一养大了跟秋霖抢咱家的财产，这可怎么整？他到底跟我隔着道肚皮，你敢打包票他长大还能跟现在似的听话懂事吗！”
     其实她没说出口的一点是，白天春朝那一哭，让她莫名的觉得不安，似乎这个孩子将要给老尹家带来不可逆转的改变……可这种迷信的话，打死她也说不出来。
     “听你这话说的，”尹恒瞪了老婆一眼，“村东郑老头家，他大儿子还赌博呢，你看他孙子那个伶俐孝顺的，老话说歹竹尚且出好笋，凭咱家这个条件，怎么就教不好个孩子了？”
     春朝出生才几个月就被人扔在路边，要不是邻村的瞎老太太经过，早就冻死在荒草堆里。
     尹恒一直觉得这孩子命好也命苦，能来他尹家就是老天爷注定的缘分，绝不能再找任何借口把春朝送走，他舍不得。
     “可是……”
     “没啥可是的，春朝和秋霖都是我儿子，就这么说定了！”
    
     春朝就这么跟秋霖一起慢慢的长大。
     说起来奇怪，秋霖打小就跟春朝特别投缘，别人家孩子学话先会叫爸妈，到他这儿开口第一句就是响亮的一声“朝朝”，魏素娥气得磨牙，尹恒倒是乐得有个与众不同的天才儿子。
     秋霖从会跑就跟在春朝后头四处转悠，田地啊、山路啊、小树林啊，村里的每一道坡每一座山，小哥俩都手拉手的逛遍了。
     而且性格倔强的秋霖格外听他哥的话，但凡春朝说往东，他绝对不向西。
     这又是魏素娥的另一个心病，明明是自个儿的亲生儿子，却跟养子关系亲厚，跟她这亲妈天天的调皮捣蛋，惹是生非的瞎折腾。
     偏偏她跟尹恒提过几次要把春朝送人，都被丈夫否决，简直要把她活活气死。
    
     时光倏忽而过，春朝七岁头上，家里发生了一件要命的大事。
     秋霖用炉灶里的余火把老屋点着了。
     老屋跟新宅就隔着半垄地，老屋的前院院墙外走十几步就是新宅，平常春朝和秋霖就在两个院子里跑来跑去的串着门的跑，偶尔招猫逗狗的作个小业闯个小祸，都些鸡毛蒜皮的事情，都不值当他们爹妈骂的。
     可是这次秋霖是真玩儿大了，中午魏素娥做饭灶里剩的半截还在烧的木柴让他提溜了出来，春朝当时正跟尹恒学搓苞米，嘎吱嘎吱忙的不亦乐乎，爷俩谁都没注意秋霖的动向。
     等他们察觉到，事儿已经出了。
     正是春初最干燥的时节，橘红的火蛇舔着老屋泥墙上的报纸哗啦哗啦的烧的脆响，不多时就烧到了屋梁，秋霖吓得站在老屋前不敢动换，眼睛瞪得发直。
     尹恒闻到火燎的浓烈味道，抬头往老屋一看，扔了苞米就往那边儿跑，春朝则扯着嗓子喊他妈。
    
     乡邻闻讯赶来救火，老屋都烧塌一多半了。
     尹恒气得抡圆膀子揍秋霖，魏素娥又是哭又是骂，在旁边想拦也拦不住。
     春朝看秋霖哭的凄惨，心里疼的治不了，噗通就给他爸跪下了，“爸爸，你别打了，你要是生气就打我吧。”
     尹恒这会儿在气头上，原本狠揍秋霖一顿解了气就算了，偏偏老婆孩子都劝他别再打，心头火起眼都红了，随手抄起院子里一根干木条，兜手就往秋霖后脑勺抽过去。
     魏素娥来不及去挡，惨叫着闭上了眼，不敢再看。
     但尹恒的木条并没抽到秋霖身上。
     春朝代替秋霖挡下了那一闷棍，后脑勺顿时血花四溅，满身都是血。
    
     春朝在县医院里抢救了三天三夜才脱离危险。
     秋霖又是惊吓又是紧张，守在病房外三天三夜没动窝，谁抱咬谁谁喊骂谁，除了他爸能近他身喂他点儿水饭，连他妈都不能碰。
     尹恒悔得不行，才过而立的精壮汉子一夕之间仿佛苍老了几十岁，脸色晦暗精神萎靡，又是心疼病房里的春朝，又是恼恨自己当时的臭脾气，怎么就能气红了眼的不管不顾呢？
     经过这事儿，魏素娥心里对春朝的那点疙瘩都没了，因为只要一想到不是春朝代秋霖受了过、躺在病床上生死未卜的就该是她的儿子，她心里就难过愧悔的要命。
     何况再想想春朝小时候刚抱回家，她亲他疼他的情景，魏素娥就更难受了，小猫小狗的朝夕相处还有感情，更何况是个听话懂事的好孩子。
     所以春朝脱离危险期后，直到出院为止，都是魏素娥在身边照顾着，甚至都没让尹恒替过班。
     春朝因为这次的事落下个毛病，不能见火光，一见火光就要头痛，一头痛就发烧，次次烧到了40°上下，有几回差点把脑子都烧坏。
     从此尹恒严令禁止春朝进厨房，其他一律与火有关的事情也不准他参与，春朝开始还抗议，后来习惯了也就无所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