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四回 临终一搏得承诺 万般不舍离故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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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鸾昏昏沉沉只觉身上一阵发凉,半睁着眼待看清面前之人,竟咧着嘴笑起来。窗外的怀君被那诡异的笑容,弄的直皱眉头。
记得第一次同飞鸾会面是在左相府。如斯神仙般人物站在凤弦身侧,令芳华自叹不如,甚至感到莫名的嫉妒。后来因言语意见不和,不免对他有些许失望。
第二次在飞鸾生日之时。他与凤弦姗姗来迟,携手步入兰熏殿。一身华服满面春风,殿中灯火辉煌,越发将他衬得绚丽夺目。彼时,芳华已从咏歌处得知他二人的过往,胸口泛酸又觉不甘心。本想出去避一避,谁知那脚却不由自主走到凤弦身后。二人月下表明心迹,可一听说飞鸾跌伤了,凤弦便心急火燎的赶过去。芳华似乎感到飞鸾站在不远处,带着胜利的微笑看着自己。
第三次是在流霞殿,桂圣人大丧之时。芳华与飞鸾行兄+弟之礼,他语气虽亲切,眼眸深处却藏着冷淡疏离,和更为复杂的情绪。
城外遇袭,芳华不是没有怀疑过飞鸾。一则无有凭证、二则着实不曾想到,他会为争夺凤弦不惜取人性命。等到飞鸾阴狠冷血的一面暴露无遗,将自己逼得退无可退。时翔命丧他手,视作亲人的时鸣,也因他之故与自己阴阳两隔。辛苦守护的一双儿女也胎死腹中,可怜竟未能看上一眼。芳华不明白。人心岂可如此歹毒?本要当面质问与他,果真见了面,便只剩下铺天盖地的恨意。
飞鸾见芳华已拔出匕首,眼神倒映着寒光,整张脸显得有些扭曲。忽然注意到,他原该凸起的腹部,此时却变得平坦如初。飞鸾心上已了然,缓缓道:“不曾想你我还有相见之日,难为你找过来。”怀君在窗外道:“休与他啰嗦,还不赶紧动手?”飞鸾看也不看他,仍望着芳华道:“当初只顾意气用事,竟害他到如此地步。苍鸾命凤弦杀我,本想就此赎罪。不料,他却将我骗出宫灌醉,暗中带出京去。”说道这里,飞鸾神色渐渐柔和起来,接着道:“原来他心里还是有我的,也不枉我为他煞费苦心机关算尽。”看着芳华手背上的青筋,飞鸾得意的笑道:“连苍鸾也看出凤弦对我旧情难忘。他是决计不会对我下手的,因此将计就计在城外伏击。哼哼,为防我逃脱,那些人刀剑上皆用剧毒喂过。凤弦虽拼力相护,奈何我酒醉站立不稳,手上被划破了皮。多亏他当机立断,砍去那截手指方暂时保住性命。又不念旧恶一路为我寻医问药,听说这城里有位名医,便带我过来了。谁知城内到处贴了缉拿我的画像,不得已寻了僻静院落住下。我如今不能动弹,难为凤弦竟不嫌弃,喂饭喂药擦身换衣……”芳华死死瞪着眼前之人,胸口起伏不定匕首越捏越紧。后面的话一句也不曾听进去。
长久的牵挂与思念,只能在背人处暗自垂泪。父兄灵堂上对凤弦的违心之言,叫芳华至今心存愧疚。当日小产,如同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声声唤着泊然,唯恐此时便去了,留下他孤独一人如何是好?却不料他竟在这里,“不辞辛劳”服侍自己的仇人。气恼、伤心、委屈、怨恨,芳华只觉胸口快要被冲炸了。
正在此时,忽听门外一个熟悉的声音大喝一声。怀君听得脑后风声不对,急忙侧身躲闪,旋即反扑上去。芳华听着那声音兀自发愣,飞鸾陡然双目圆睁使出浑身之力,抓着他的手猛力往前一送。芳华立足不稳扑倒在他身上。“噗”的一声闷响,匕首已没入飞鸾的胸口。芳华始料未及,见他近在咫尺的脸上仍带着笑容,断断续续的道:“凤弦……亲口……亲口答应过我,今世还……还了你的……你的情,来……来世便……便与我再……再续前缘。呵呵,虽心有不甘好……好歹得了……得了他一句承诺。你当着……当着他的面杀……杀了我,不知……不知他是如何……看待……与你?若从此……从此离你而……去,我……我或许心……心上稍有安慰。”芳华万万不曾料到,飞鸾到此刻还在使诡计,甚至不惜赔上自家性命。
“你这个疯子,疯子!”芳华挣开飞鸾抓得死紧的手,冲出门去喝住打斗的两人。不想门外,忆昔同云夫人也抢了进来。望着芳华沾满鲜血的双手,凤弦头皮一阵发炸,不及多想便冲了进去。
芳华被他撞得站立不稳,往后连退数步。呆着脸,慢慢转头望过去。只见凤弦跪伏在榻前,飞鸾撑着最后一口气,在他耳边道:“别……别忘了你……你答应我……我的,凤弦,凤弦……凤……”仿佛一声叹息戛然而止,而那双浑浊的眼睛,依旧不舍闭上。自逃出京城,二人几乎相依为命。今时今日的朝夕相处,远非当年宫中无忧岁月可比。没有了身份的束缚,经历过事故变迁。凤弦真真切切感受到,飞鸾对他的一片真心。尽管他对芳华一如既往,不曾有半点改变。对于飞鸾的怨恨,早已化作满腔怜惜。只想陪着他静静走完最后一程,无论如何也不曾料到,结束他生命的竟然是芳华。
轻轻拂过飞鸾双眸,谁知他依然望着自己。凤弦挨近他耳边轻声道:“我答应过你决不反悔。”不等凤弦伸手,那双眼睛已缓缓闭合在一起。凤弦含泪拔出匕首扔在地上,将被子盖住飞鸾的脸。可叹身份尊崇的太子殿下,只为胸中一点痴念竟落得如此结果。
凤弦将将立起身,便被冲进来的怀君当胸一把抓住,扯到芳华身前道:“左芳华在这里,你眼睛瞎了吗?他为你受了多少苦难,你不闻不问,到对这个祸害上心得很!别忘了,你今日之处境皆是拜他所赐。井管事为救芳华重伤不治而亡,他因悲痛过度小产,你的一双儿女就怎么没了。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到还在……到还在这里为仇人送终!”凤弦已认出,怀君便是当日救兄长的那位少年。只是不明白,他怎么会同芳华在一起?忆昔赶过来,好歹劝怀君松开手,将芳华数月来的经历简略一说。凤弦方才急昏了头,到此时才注意到,那人本该身怀六甲的肚腹,却平坦如初。
时鸣对芳华于父兄无疑,孩子更是他连着血脉的骨肉,难怪他动了杀机。那些日子他是怎么熬过来的?日夜悬心芳华与孩子的安危,总想着一家团圆能见见孩子,谁料竟是如此结局。转头望向榻上之人,凤弦一时满口苦涩百感交集。眼前立着的,是自己朝思暮想牵肠挂肚的爱人。去岁秋末出征,回来后只在灵堂匆匆一眼而过。都道是久别重逢,乃人生最快意之事。可眼前的境况却叫凤弦痛苦矛盾不堪。
凤弦微微向前伸出手,被芳华冷冷的避开。他侧身往前几步,弯腰拾起地上带血的匕首,斩断衣袍下摆一角,抛在凤弦面前转身便走。凤弦心痛如裂正欲去追,忽然瞥见飞鸾露在被外的半截袖子,那脚下便如生钉一般。
云夫人见芳华满手的血,忙将他拦住。往后头寻了水与他洗干净,吩咐怀君道:“车便停在大路旁。好好的送他回去,若再出什么馊主意,可仔细你的皮!”那怀君方才还气势汹汹,这会子连眼皮也不敢抬一下,扶了芳华慢慢出去。
你道云夫人同忆昔因何会来?芳华虽恢复得不错,到底没有满月,忆昔自然不肯放他出去。知道拦不住,一面拖延时间,一面悄悄使人去请云夫人,偏巧她出府去了。回来的时候正看见牛车出了后院门。一问忙跟了上去。
忆昔被芳华用计迷倒,云夫人尾随而至将他救醒,二人不动声色跟了上去。不想路上遇着迎亲的队伍被岔开,正自东张西望,忆昔猛然看见不远处走来的凤弦,当下大吃一惊。与云夫人使个眼色,悄悄随在后面。
凤弦从忆昔处得知,这位容貌姝丽的“年轻”女子,经释怀君的母亲,忙上前行大礼以谢她鼎力相助芳华。云夫人虽不认得这少年,心上总觉得有几分熟悉。方才她一直在观察凤弦,大概已猜到他的身份。遥想当年伯父廉松风,虽为宦者却仪表非凡勇冠三军。这少年容貌俊雅犹胜伯父。怀君曾说,凤弦与他只在伯仲之间。方才观他二人过招,子叔凤弦比他反更胜一筹。想是认出怀君,虽然急着进去救人,下手处仍对他留有余地,心怀仁厚与伯父一般无二。云夫人很是满意,不过,当看见芳华割袍断义,脸色灰败地走出来。心上顿时替他二人的将来,感到一阵不安。芳华眼中决绝之情,又似当年父亲的坚强。那是个难寻的温和之人,却是柔中带刚刚中有韧的本性。
此时见凤弦要与自己行礼,忙往侧里踏开一步,双手虚虚往前一托。凤弦只觉被什么挡住,往后退了两步。方才晓得,这位看似娇滴滴的娘子,竟是个深藏不露的高人。
云夫人看着他道:“你二人几番波折,好容易团聚了,却要为个死人恩断义绝分道扬镳?何况此人也是你的仇人。”说道这里,又将凤弦看两眼道:“他如今一败涂地命在旦夕,你还肯不离不弃相伴,莫非当真是旧情难忘?”凤弦哀叹一声道:“我对芳华从未改变。对飞鸾,今生只限于兄+弟之情。我……我只是可怜他,困身情海作茧自缚。”云夫人翠眉一蹙道:“既如此,因何方才不追他回来好生解释?你……你还是怨他杀了……”凤弦一阵沉默。云夫人脸色本已有些难看,忽然想到什么方缓和下来,开口道:“你担心做兄弟的杀了哥哥,传出去不好听。”凤弦同忆昔吃了一惊,齐齐望着她。云夫人道:“不必大惊小怪,自然是芳华告诉我的。就算他不说,宫中高品内臣贴身服侍左右,皇帝又常常差人过来探望。如此待遇即便不是皇子,也必是得宠的宗室皇亲。”又瞧着凤弦道:“你还没回答我的话了?”
凤弦叹口气半响方道:“还说这些有什么用?他……他一错再错已无法弥补,如今算是以命抵命。他虽被废毕竟还是皇子身份,上面自然是要追查的。他们兄+弟相残,飞鸾夺权篡政,诸事皆因我而起,还是我一力承担了吧。”说罢望着忆昔道:“劳烦和大官往府衙传信,我在此等候。”又转向云夫人施礼道:“守真如此信任夫人,想必连我的事也一并知道的。我的名声本已不堪,如今又杀了废太子。即便侥幸不死,只怕牢狱之灾也是躲不过的。是是非非皆因我而起,到也无有怨言。只是害他兄+弟死的死伤的伤……我……我才是罪魁祸首。如今乾坤复位大局安定,守真不日亦要重回郡王府。飞鸾已让官家寒心,若得知守真……守真杀了他,你叫他为人父的怎么想?那榜文上说务必要活捉飞鸾,可见官家并未对他完全断绝父子之情。如今飞鸾已死,官家尚有守真可承欢膝下。唉,就让他们父慈子孝好生过吧,不必在牵扯我进来引人非议。”
云夫人听得甚是满意,眼神有意无意的往院门口一扫,问道:“听你之言,字字句句皆是为他着想。你……你果然舍得与芳华从此成为路人?皇帝既肯应允你二人来往,必是个开明的,他怎么会怪罪与你了?”凤弦摆首道:“守真与官家不得以自幼分离,因生得容貌异于常人,又遭无端非议。我只说从此护他爱他,却不想我竟为他招致无妄之灾。”凤弦眼中泪光闪动,忍了忍接着道:“守真自小多病,郡王待他比那几位兄长还要娇宠。他也是有举人功名的,到肯……到肯为我放下颜面怀孕生子。这份情义无以为报,唯有……”话未讲完,忆昔便开口道:“罢了,罢了,这等好事还需小人来应承方好。我这便去府衙自首,人是我杀的,与你们无干。”说罢也往门口瞥了一眼。云夫人忽然笑道:“你还不出来拦着,果然要等他做了阶下囚才来后悔不成?”凤弦侧头望去,只见芳华被怀君拉着缓缓走进来。
那怀君笑对他道:“如何?背后方能听真言,险些错怪了好人。只是年纪轻轻的竟这般迂腐,也怨不得旁人误会。”又转身扯住云夫人,腆着脸邀功道:“儿子挽救了一段大好姻缘,娘不想着赏点什么?”云夫人含笑一指点在他眉心道:“我还没怪你擅作主张,你反倒来讨赏?罢了,功过相抵我不罚你便是。”说罢挽了他的手。正要同忆昔退出去,好容那两个诉诉衷肠。忽听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二三十个官军朝这边赶过来。众人皆有些错愕,不等芳华反应过来,凤弦已将他扯到身后。那温暖的气息,与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如此场景唯在梦中才有。虽然对他的怨恨一时无法消除,可望着与自己交握的手,忍了许久的泪纷纷坠落。
忆昔同怀君往院门口立定,云夫人放下帷帽的轻纱静观其变。领头之人,正是那日上山来见芳华的武巡检。忆昔着了便服他两个又并不相识,武巡检却认出了怀君。据他说有人来报,这里出了命案,死了的人极像废太子。怀君向忆昔指了指道:“此位乃是宫中内克典使和大官,你自去问他好了。”武巡检听说慌忙过来见礼。忆昔倒也不否认,只是将事情全揽在了自家身上。芳华在里头听见,正要跑出来为他辩解,却被凤弦一指点晕。
怀君抱了芳华同云夫人往外走,只等上了牛车才问起他的身世,又道:“娘如何晓得皇帝的心思?走得如此放心。”云夫人轻轻抚了抚芳华瘦削的脸道:“一国之君能放下颜面,默许自家儿子同另一男子相恋,并且还要为他怀孕生子。开明倒在其次。皇帝自觉对不住此子,因此格外的宠爱,又怎么会杀了他所爱之人?”怀君道:“那和忆昔岂不做了替罪羊?”云夫人笑着摆首道:“不然。废太子软禁君父意欲篡位,此乃十恶不赦之罪。便是生擒活捉,亦未见得有活路。据我看皇帝心怀仁善,和忆昔又是他的心腹,何必又将他在折损去?只是……”云夫人眉头忽然轻轻一皱,道:“这官军来得太过蹊跷,我竟未能察觉院外还有其他的人。但愿此事莫要横生枝节才好。”怀君看了看芳华,默默的点了点头。
武巡检亲自拿着画像辨认过尸身,因天气较热赶紧入了棺。只是凤弦同忆昔互相争执,都说是自家杀的,这到难住了他。虽然废太子已亡,不过好歹事情有了结果,且将他二人交与上面再说。凤弦问起报信之人,武巡检说,那人将他们引到此处便跑开了。话音未落便同忆昔的目光撞在一处,身子微微一缩。
二人随武巡检回到府衙,钱知州只是略问了问便罢。虽暂且将他们收监,却命人将牢里打扫干净,重新安置了床铺,饮食上更是好鱼好肉相待。
回想方才怪异之处,凤弦心上渐渐不安起来。他们所居之处偏僻难寻,就算自己不曾察觉有人跟踪,难道忆昔与云夫人也未察觉?屋内情形院外之人如何得知?芳华被抱出来,那武巡检只是看了他一眼,并未多问一句话。凤弦确定四周无人,将心中疑惑说与忆昔知道。忆昔沉吟许久方道:“莫非有人在监视四公子的举动?”凤弦一惊,与芳华为敌者除去飞鸾还会有谁?两人顿时皆沉默无语。凤弦冥思苦想似乎有些头绪,脸色也越发的难看起来。压低声气道:“今日之举只为做实一件事,要让人知道是守真亲手杀了废太子。但最终的目地还是想叫官家知道,”忆昔经他提醒陡然醒悟,猛地起身道:“你是说……太子苍鸾?”凤弦微微颔首,将苍鸾命人伏击飞鸾一事告知,又道:“他虽已为太子,然,皇帝之玺才是他所想。只是官家春秋鼎盛,他再也没有耐心等下去。此举必是要乱官家心智,好趁机窃权。”忆昔望向头顶一角天空,长叹一声暗自道:“自郡王身故,官家便已心灰意冷,退位是迟早的。比起先帝,官家仁慈有余刚强不足,过一过清静日子未尝不是件好事。”凤弦领教过苍鸾的手段,晓得他每行一步必有周全的安排。只怕明日午后,官家便会知道此事,如今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芳华醒来正欲前往府衙,钱知州便已使人来只会说,废太子虽是皇子,毕竟是有罪之人。将凤弦与忆昔收监只是做做样子,待过两日便会放还。芳华向他说明当时实情,执意要往牢中探望,那人也不阻拦果然引他前往。云夫人不放心,与豪英左右相随,只留怀君陪伴勿念。
芳华明明担心凤弦却不与他说话。背身而立,只将当时真相告诉给忆昔。云夫人推了凤弦一把,又与他使个眼色。对于飞鸾的秉性凤弦再了解不过,一但认准的事便不计后果的去做。得到真相原本可以放下包袱,然而凤弦却感到心情愈发的沉重。忆昔眼见芳华脸色惨淡,正待上前打个圆场,却听他说起今日几点可疑之处,只得将凤弦的揣测说与他听。芳华呆了片刻,猛地转身边走边道:“我去问问他!”凤弦张开双臂从身后紧紧将他抱住道:“你身子才好些怎可长途跋涉?再说也来不及了,明日官家便会知道。”芳华使力推开他道;“你我已无瓜葛,好与不好与你什么相干?你愿同他生死相随且请自便,只是莫要连累和大官。”云夫人见芳华正在气头上,挽了他的手道:“你先随我回去,我同你有话讲。”芳华随和时倒还好,一旦倔强起来,那也是个不听劝的,便是郡王在也要让他三分。唯有对着云夫人,自然而然的便不忍拂她之意。
一时牢里走个干净,凤弦脱力的跌坐在床上。忆昔见他愁绪满腹,竟有些同病相怜起来。在他身前矮凳上坐下道:“小官人适才对……对他说了些什么?”凤弦知忆昔所指飞鸾,垂着头半响方道:“到最后他总算悬崖勒马,想来多少有些悔意。我虽然恨他做事不择手段过于歹毒,但他对我委实……委实一片痴情。我曾应允他,来世必当抱还。”说道这里抬头望着忆昔道:“若没有我,就算他们不能兄友弟恭,亦会相安无事。我……我究竟有哪点好,值得他们如此相待?真真害人不浅。”说罢竟忍不住抱头而泣。忆昔想起时鸣兄+弟心中一泛酸,暗自道:“若说害人我才是死有余辜,可偏偏是他们兄弟……罢了,眼前最要紧的,便是叫他二人重归于好。”一面拍了凤弦的肩道:“你既许他来世之情,且先将今世的债还了再说。若是错过了,便只能遗恨终身。”凤弦慢慢抬起头,天窗外一缕阳光正射进来,将栏杆处的细藤映得翠绿欲滴。
勿念在门前观望许久,见芳华平安回来这才放下心。三人入内坐下,怀君也要跟着进去,被云夫人撵了出来。
芳华有些恹恹的坐着,云夫人不急不慢吃了口茶道:“心里头明明放不下,又何必做出狠样子?凤弦的话你也是听见的,据我看,他待你委实不曾改变。至于答应易飞鸾来世如何如何,亦不过是他心存善,安慰一个将死之人罢了。他对易飞鸾念的只是兄+弟之情,并非私情。你几番历险,又失去至亲至信的人。而他却守在仇人身边,怨恨亦无可厚非。常言道:‘好事多磨。’这一番磨难也算老天对你二人的考验。若只是为了一时赌气……哼,岂不称了那易飞鸾的心愿?来世如何谁能预料?把握好眼前方才明智。”说罢拉了勿念起身,边走边道:“横竖是你跟他过一辈子,若实在不能原谅他,旁人也无话可说了。”勿念见芳华蹙眉垂目,待要再向前劝两句,竟被云夫人一路扯将出去。
屋子里很静,静得叫人生出一丝烦躁。芳华一头倒在榻上,他实在想不通,凤弦既已知晓飞鸾的歹毒,却还能原谅他。果然大度仁慈这般?很难令人相信,这所谓的“兄+弟情”里没有参杂其他原因。飞鸾最后的疯狂举动,让芳华真切的明白了一件事,那个人爱凤弦到走火入魔。凤弦或许以前对他真的只有兄+弟之谊,飞鸾为他放弃唾手可得的权利,而他亦非铁石心肠。患难与共日夜不离的相处中,只怕已动了情。你能原谅他我却不能!井大官,石大哥,伴伴,还有……还有我的孩子难道都该死吗?你即可怜他又放不下我,如此三心二意摇摆不定……一时又想起在小院中,凤弦将自己掩在身后的情景,眼中顿时泪光闪动。拿了衣袖在脸上乱抹一气,暗骂声没出息。翻身向里,一时想起云夫人劝自己的话,一时又仿佛看见,凤弦附在飞鸾耳边的低语承诺。黑漆棺木下,时鸣永远沉睡的脸,几番痛苦挣扎坠下的两块骨血。不知几时睡去,梦中风光旖旎甜蜜无限。横波湖上冰轮高悬星光璀璨,身周芙蕖吐蕊暗香浮动。一页扁舟浮于湖面,与那人共诉心事私定白首之约。寻幽别院初尝人事,出征前的缠绵温存恍若在昨日。多想与他并驾齐驱杀敌卫国,却只能追着他的背影,万般不舍唤着泊然。凤弦在马上回首,笑盈盈的答应一声,芳华只觉近在耳畔,顿时惊醒过来。
一连数日,芳华皆备了好酒好饭往牢中探望。忆昔见他虽不理睬凤弦,看他的眼神分明缓和了不少,这自然是云夫人的功劳。
又过几日,京中依然无有消息传来。芳华多次试探钱知州均告失败。众人正自疑惑揣测,不想这日清晨,凤弦同忆昔竟由钱知州亲自送了回来。临走时说有要客来访,叫芳华等人仔细相待。
送走钱知州,芳华力劝云夫人全家速速离去。谁知云夫人轻摇纨扇笑道:“自来你国中,连个像样的官儿也不曾见过。只怕这位‘要客’身份极尊贵呢,且长了见识再走不迟。”凭他怎么相劝,只是笑而不语。芳华又来说服勿念,谁知他摇了摇头,径自回房打坐去了。怀君跳过来,揽了芳华的肩笑道:“你怎么喜欢劝人,不如先劝劝自己。”说罢抽身向旁,将他往凤弦身边一推。忆昔果然是个极有眼色的,也将凤弦往前一送,那对冤家可可撞了个满怀。
屋内的人顿时走个干净,凤弦紧紧抱着那纤瘦的身子,再也不肯松手。芳华捏着衣袖,有些僵直的立着。少时,耳边传来凤弦抽泣之声。滚烫的泪水滑入细白的脖颈中,似乎能听见心被融化声音。
天黑尽时,果然有两顶青呢小轿,在十数人的护卫下抬入大门内。上林同东城赫然侍立在旁,叫芳华,凤弦与忆昔大吃一惊。待扶出里面的人,清凉的月光照着修竹一般淡雅的男子,袍袖摆动翩翩欲仙。芳华一时哪里忍得住,呜呜咽咽叫了声爹爹扑上去抱住放声痛哭。君上合身将他搂在怀中,早已是泪流满面。哭罢多时,众人再三相劝好歹止住了悲伤。
君上拭干眼泪,吩咐上林将另一顶轿中的人请出来。众人看时,竟是个黛眉含翠樱唇皓齿的小娘子。不等凤弦张口,怀君便推了他一把,抢着叫道:“那是你妹子呢!”凤弦冲上去抓了锦奴的手,一面上下打量,一面连声相唤。只说是三清座前了此残生,不想兄妹还有相见之日。一切误会散去,锦奴伏在凤弦怀中泣不成声。芳华过来相劝,锦奴神情复杂的不敢看他。芳华向她抱拳深施一礼道:“三姐受苦了。是是非非皆因我而起,你二哥迫于无奈才痛施苦肉之计。不敢奢望三姐立时三刻便原谅我,只求三姐能回家容我赎罪。”上林去接锦奴时已道明原委。想着芳华的连番遭遇,心上的恨到此时一分也没了。忙上前扶住又还了一礼,轻轻叫了声哥哥。凤弦紧紧挽了二人的手,喉头哽咽难言,唯有眼泪无声流淌。
那边厢,君上谢过云夫人一家救子之恩,众人遂往花厅待茶。
原来,苍鸾果然伺机要逼君上退位。钱知州早被他收买,在芳华暂住的宅院内,安排了他的人进去做眼线。怀君带芳华出门便已被跟踪,凤弦同忆昔往府衙自首,钱知州便恭恭敬敬送他们往牢里住下。那边苍鸾的人,早已飞鸽传书回去。
苍峦喜不自胜,故意将此事在君上面前露出。君上原打算将飞鸾终身软禁。待晓得时鸣伤重而亡,芳华又因悲痛过度而小产,顿时为难起来。都是自己的孩子,若为一子而杀另一子,身为人父他委实下不去手。如今倒好,芳华亲手杀了飞鸾,他最不愿看到的终于还是发生了。午夜梦醒,望着诺大的宫殿,他感到厌倦以极,思前想后决定退位。如今苍鸾在朝中威信倍增,拥护他的人不在少数。君上去意坚决,大臣们劝过三次便不再上疏。对于飞鸾与凤弦,苍鸾自有一套说辞交代众臣。
飞鸾棺木已运抵京城,以他所犯之罪是无法埋入皇陵的。苍鸾为彰显自家仁厚,在紧挨着皇陵处将他安葬。
君上特命上林往栖霞观接锦奴还俗。她先时还不肯,待听说芳华与凤弦的境况后大哭一场,方随上林出观。趁着未昭告天下之前,君上日夜兼程的赶了过来。
当下问起凤弦因何同飞鸾离去?凤弦照实回明。君上呆了呆便岔开话题。
一路上倒是听东城说起这兰玉国风俗,君上有意送芳华与凤弦往那边定居。云夫人与勿念听罢欢喜不跌,立即盛情相邀。因不见清禅,一问之下才晓得他如今住在上山,芳华遂将他与时鸣之事道出。君上望了眼忆昔,悲叹一声道:“果然痴情最害人!”又问他可愿随芳华过去?忆昔跪下道:“小人舍不下时翔,求官家体谅。”
以为是团圆之日,不想分离就在眼前。芳华抓了君上的手跪下道:“儿子只在爹爹膝下尽孝哪儿也不去。”君上拉了他起来坐在身边道:“你守着我做什么?有这份心我便喜欢了。这里容不下你们,既有那世外桃源,何苦强留在此处?”芳华道:“爹爹同我们一起走吧?”君上抚着他的脸笑道:“果真是孩子话。我虽不是皇帝了,却还是太上皇。你见过哪家太上皇,往他国居住的道理?再说,有故人在此实难相离。”芳华以为说的是桂圣人,一时语塞。上林过来安慰道:“四公子尽管放心,小人与忆昔定会服侍好官家。再说,不过是隔得远了些,若要见面亦并非难事。”凤弦过来跪下道:“臣愿与守真一同孝敬官家。”君上拍了他的肩笑道:“你倒叫的生份起来。”凤弦红了脸,赶着叫了声爹爹,惹得众人一阵发笑。君上拉他起来,将芳华的手与他握在一处道:“他为你受了诸般苦痛,望你能善加爱护。”又对芳华道:“过往种种不必再去多想,你二人历经坎坷方修成正果,莫辜负了大好年华。”芳华垂首含泪不语。
正自难受不舍,忽见东城过来揽了他的肩道:“父兄埋骨在这里,时鸣也在这里,还有……凤箫……凤箫也……我先送你过去。三郎多半不肯回来,这也好。多一个人我也可放心些,免得被人欺负没有帮手。”说罢斜了凤弦一眼。芳华不觉将他往身后掩了掩,叹气道:“他家中也需照料一下。”东城点头道:“伯母处我自晓得。”凤弦道了声多谢兄长,朝着他拜了拜。
依着芳华的意思,要去父兄遇难处祭拜。因路途实在遥远,长途跋涉他的身体也吃不消,因此只得作罢。次日去了时鸣坟前,他旁边还有两个小土丘。芳华指了指未及开口,便已坠下泪来。凤弦岂有不心酸的,呆呆的看了许久。
二人将纸钱在时鸣坟前化开,恭恭敬敬行了人子之礼。君上亦亲手奉上一炷清香,以表感恩之心。
诸事停当,择了吉日君上亲自送芳华往双鹤洲出海。
那一日霞光映着碧波,海鸟飞鸣掠过头顶。芳华握了凤弦的手道:“不知前世的国度是怎生模样?”凤弦微微颔首笑道:“管他前世来世,我只愿今生与你永不分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