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回 喜气洋洋郡王府开夜宴 轻挑慢拂小公子显琴技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7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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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芳华回至朝雨园,恹恹的往觅松斋而来。时鸣晓得他所为何来,遣退了采茗,自己随了他进去。
     那书斋很是宽敞,中间用十二扇香樟木,镂空雕花双面绣屏风,隔成里外两间。顺着窗户一排安置着硕大的鱼缸,缸底铺着鲜艳夺目的雨花石。里面水草浮动,各色金鱼翩跹漫游,俱都是难得一见的名品。
     芳华只管立在一旁呆看,也不言语。时鸣叫人备了面盆手巾,绞了递到他眼前。芳华冲他勉强一笑,接过擦了擦。转过屏风,无情无趣的,歪在雕有海屋添筹的罗汉床上。时鸣一面与他拖鞋,一面在床沿上坐了,低声道:“方才听四郎在屋子里,与三公子笑得开怀,这会子又是恼的什么?”芳华翻身向里嘟囔道:“伴伴特地的啰噪了。”时鸣只得闭了口,拿起薄被与他搭在身上。这才退到外面坐下,寻了本书闲看起来。
     只一会儿的工夫,便隐约听见里头有抽泣之声传来。时鸣双眉一皱,放下书就要进去。待走到屏风处又停了下来,正自犹豫间,听见芳华用被子捂了嘴喝道:“不许进来!”时鸣不敢违抗,立在原地垂头不语,心下只把晴池狠狠的埋怨一番。
     也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才听见床上之人,呼吸逐渐平稳下来。
     时鸣跏趺坐与椅中,恍惚睡了一觉。采茗怀里抱了件东西,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时鸣微睁开眼,向他一摆手,二人走出门外,采茗小声道:“三公子给四公子买的琵琶,今儿中午便送过来,放在卧房里了。因见公子歇中觉,所以不敢打搅。公子醒了吗?”时鸣方要答话,便听见芳华在里面唤他。二人相视一笑,一前一后的走了进去。
     芳华净了面,自有人将泡好的茉莉花茶奉上。时鸣用手摸了摸茶盏,冷热恰到好处,这才捧到芳华手上。芳华饮一口笑道:“他们只是笑我不会吃好茶,莫非人人都要去饮那龙井,碧螺,毛尖?才算得清雅脱俗?”时鸣一面与他梳头,一面笑道:“那人若是个俗物,便是泡在上好的茶汤里,一身的俗气也是洗不掉的。”采茗道:“正是呢,不过牛嚼牡丹罢了。”芳华莞尔一笑。忽见他怀中抱的似琵琶,问起缘故,采茗忙回明了。
     时鸣与他梳好了头,同采茗一起将锦袋打开,小心的捧了琵琶出来。芳华抱在怀中仔细玩赏,见那琵琶的背板是用紫檀木所作,绘有平湖落雁的图案。山口,相品,凤枕,皆用象牙所做。琴头则用绿莹莹的一块上等翡翠,雕了枝并头茉莉。那师傅的手艺很是了得,恍若能闻到极淡的清香。花瓣儿上用金刚石做了颗露珠,远远望去竟像真的一般。
     时鸣与采茗虽是外行,也不由的喝起彩来。芳华低首轻抚着琵琶道:“怪道三哥不去看榜,却原来……难为他是怎么找到的。”采茗在一旁怂恿道:“公子何不一试?”
     芳华起身走到外面,将琵琶放置在桌面上,定好了音。采茗喜滋滋的与他戴上义甲。芳华怀抱琵琶,坐于莲花秀墩之上,略定了定神,左手按弦,右手拇指一挑,果然是声如金石。芳华面上已有喜色,一曲小窗私语缓缓奏来。
     此时正值暮春,金乌偏斜。房舍四周那一丛丛一簇簇的茉莉花,随和风摇曳生姿,默默吐露着芬芳。诸中贵忽闻此曲,或踱出房来立于廊下聆听;或停下了嬉闹,只管怔怔的想起心事来。
     这曲子虽缠绵委婉,却一声声传到了别院。引得一众家人,静心留意的侧耳倾听。
     九江立在树荫下,猛回头,正望见晴池靠在门框上,微合二目,似有陶醉之意。平日冷若冰霜的面容,此时看来却有别样之温柔。
     琴声渐渐隐末在暖风中,花香里。时鸣与采茗沉醉其中不能自拔,直到芳华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袖,这才如梦方醒。采茗抚掌赞道:“真乃神曲妙音也!公子好技艺。”芳华笑道:“此曲乃前朝一位小吏之妻所做。虽不能与大家相比,拿他来试琴音却是极好的。”采茗道:“还是公子弹得好。”芳华轻笑道:“这曲子谱的好,前后几位先生教的也好。故而,你今日才有这般耳福。”时鸣笑道:“再想不到,三公子竟十分的懂琵琶。”芳华低首垂目,望着琴头盛开的茉莉道:“未必。他定是找了位在行之人,一路前去的。三哥向来心高气傲,惯不会低声下气的去求人。唉,着实难为他了。”一面说,一面亲自将琵琶包好。
     晚饭摆在了紫萍湖的水榭之上。此时天尚未黑尽,炫丽的晚霞,衬着两岸黄绿相间的金丝垂柳,很是明艳。家人女使们抬了五六层高的描金食盒,顺着湖心的九曲浮桥进到水榭中。芳华正瞧着人挂宫灯,这会子见上了菜,忙走过来安排搁放。
     郡王府典膳名唤郑仲,约二十三四岁,穿戴着正八品的官服忙前忙后。忽然蹭到芳华身边低语道:“四公子,我少时便回家去了,免得又被大公子拉着往死里灌。”时鸣在一旁忍不住好笑道:“果真是自作孽不可活。谁让你当初逞能,非要与大公子一比高下?如今三公子高中,二公子归家,这等的好机会他岂肯错过?不妨事的,我背你回去便是。”郑仲横他一眼,只向芳华作揖道:“四公子,家中委实有事,须得我去料理。我家娘子……”芳华不等他说完,便已笑弯了腰,捂着肚子道:“他们说郑典膳惧内我只是不信,原来……哈哈哈……原来果真如此。”一面说,一面靠在时鸣怀中喘气道:“瞧你这模样儿,竟不像是怕大哥灌酒,倒像是……哈哈……像是怕回去晚了,娘子家法从事。罢了罢了,你自去吧。”郑仲面上一阵发烫,急急的谢了转身便走。时鸣摇头笑道:“这便是我们不娶娘子的好处呢。”话音未落,却见芳华指着前面叫了一声,随即便跺着脚的大笑起来。
     时鸣一看,只见浮桥之上,浩浩荡荡的一群人走过来。大公子林溪老鹰捉鸡似的,将郑仲抓在手里。那郑仲此时面比苦瓜,蔫头蔫脑的随众人蹭将回来。
     因郡王府没有正经的女眷,倒也不必拘束什么。令德父子与寄优,瀚海,郡王府典膳郑仲,教授柏展坐了首席。时鸣同二位总管,并府中有头有脸的管事们坐了次席。家将们坐了三席。
     令德将瀚海向众人做了介绍,说是要长留他在此居住。叫好生照应着,不可轻慢了。众人连声答应,过来向瀚海敬酒。一则,瀚海虽勉强算得上半个主子,毕竟是寄人篱下。俗话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自己初来乍到,万不可将他们得罪了。二则,他到很有些酒量,竟是来者不拒。令德怕他受不住,忙亲自出来为他挡酒,众人这才丢开了手,转而向三公子敬酒来。
     晴池虽性子冷淡,但今日毕竟与往日不同。见众人都奉承自己,心下很是得意。与父亲面前不敢做的十分明显,只含笑饮酒不提。
     东城早将胡子刮去,换回了正经装束。睡了一觉,想忘却了中午不快之事。斟满了酒,递到晴池手上道:“好兄弟,你比哥哥有出息呢。我也不多说什么,全在酒里了。”晴池想着芳华劝自己的话,含笑接过一饮而尽。又斟满一杯奉到他手中道:“哥哥恕我言语不周之过,还请满饮此杯。”东城笑道:“你何曾对我说过什么?”说罢一口饮下。
     芳华在一旁笑得弯起了双眼,起身道:“三哥少吃些酒吧。我如今借花献佛,拿你送我的琵琶,与你奉上一曲以助雅兴,可好吗?”晴池喜不自胜,握了他的手道:“辛苦你了。”芳华笑道:“倒是辛苦三哥,劳神费力的与我寻了这等妙物。小弟无可报答,奉上一曲博哥哥一笑罢了。”晴池道:“那上面的茉莉你可喜欢?”芳华连连点头道:“自然是极爱的。也不知是哪位师傅?倒好个手艺,那花雕的如真的一般。”晴池见他喜欢,自家心上便像是抹了厚厚的一层蜜。
     一时,采茗拿了琵琶交到芳华手中,水榭里顿时安静下来。林溪却在此时开口道:“四郎且慢。”众人不知他要说什么,都抬眼望着他。林溪放下酒杯道:“今日下午,我听你弹那曲子甚是绵软,若吃茶听听倒还应景儿。如今我们都吃酒,三郎平素也是极快意之人。好兄弟,你只拣那雄壮威仪的曲子奏来,方应了他今日中举之心境呢。”此话一出,早有家将们随声附和起来。郑仲微微一撇嘴,垂着眼小声嘟囔道:“只晓得动粗,听也是白听,蛮牛一头!”话音未落,便听见对面的林溪喝道:“嗨,想什么心事了?如何不吃酒?”郑仲一惊,两手抓着杯子,皮笑肉不笑的向他遥遥一举。令德侧头看了林溪一眼道:“今日是大喜之日,你休要混闹。”林溪咧着大嘴道:“正因是大喜之日,所以方要开怀畅饮,不醉不归嘛。爹爹只管放心,哪一回他也不曾吃亏过。”令德还要再劝,林溪按住他的手,朝那边一指。
     乐声已缓缓而起,听在众人耳中,仿佛是巍峨空灵之高山,隐约有鸟鸣声传来。又似悬空而降的瀑布,奔腾咆哮而至。忽然,调声一转,渐渐的缓和下来,听来像是一幅山村闲居图。夕阳西下,倦鸟投林,牧童执鞭而归,四周农舍炊烟袅袅。如此恬静的曲调之下,竟有一丝不谐之音传来。令德微微皱起了眉头。
     果然,不消片刻,众人似听到了嘈杂的马蹄之声,由远而近,震得人心没来由的一紧。曲调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显得慌乱无助,直至最后的绝望。到此处,琴声猛地戛然而止。稍事停顿之后,又有若断若续之声传来,似那将死之人的临终絮语。前一刻还安详宁静的小村庄,转眼便成人间地狱。凄婉的琵琶声让众人鼻子一阵发酸。
     东城斜了林溪一眼,暗自埋怨道:“好好的日子,偏要听那兵戈之声,懂个屁!”悄看父亲时,只见令德面露悲愤之态,已完全沉浸在乐曲之中了。
     便在此刻,琵琶声又一次高昂起来。似有千军万马,铺天盖地的冲将过来。令德忽然双目一睁,曲调也随之一顿。渐渐的越来越急,越来越高亢。众人已听到了马嘶人喊,兵器相交之声,两军交战的血腥场面恍若便在眼前。
     “当啷”一声响,不知是谁失手碰掉了盘子,摔在地上砸个粉碎。而琴声也在此刻,慢慢变得舒缓起来,逐渐恢复到以前的委婉清幽。像是抚慰着历尽战火破败的村庄,与失去家园亲人的难民。
     少时,曲调变得欢快起来,将那悲愁之情悉数冲走。众人只觉春光明媚,满目锦绣山河,平白的,自胸中生出一段豪气来。
     结尾时,乐曲格外的雄壮。好似将军收复失地,率三军凯旋而归。京都城门大开,百姓夹到出迎。烈烈旌旗迎风招展,昂昂虎威将士豪迈。金殿上赐御酒行封赏,好不荣耀。
     芳华一曲奏完,早已是浑身带汗。采茗接了琵琶退下去,众人鼓掌叫好声此起彼伏。原来,芳华虽自幼喜爱琴艺,令德也不惜重金为他延请名师教授。除了朝雨园诸中贵时有耳福,他却从不肯轻易在人前显露。因此,众人只晓得他会弹琵琶,却万不料,小小的年纪技艺如此高超。芳华素来体弱,又才大好了没几日。众人也不敢十分敬他的酒,只一味的将他赞得天上有地下无。又奉承令德好福气,有如此佳儿在侧,便是做神仙也不惜罕呢。
     令德今日着实的喜欢,唤了芳华至身边,怜惜的与他拭着脸上的汗道:“好孩子,辛苦你了。”芳华摇头笑道:“能博爹爹兄长们一笑,可有什么辛苦了?倒是儿子技艺粗浅……”令德抚着他的肩笑道:“你弹得很好。这曲子可是张先生所谱的那首〈霸州赋〉?”芳华点头道:“正是。先生临去时将琴谱送与了我。”令德一时感慨道:“想当年,霸州一战我也曾经历过。只可怜那些老弱妇孺,良善百姓……张先生侥幸逃脱。有了切肤之痛,才会深有感触,才能谱出如此佳曲。”说到此处,忽然勉强一笑道:“今日是大喜之日,倒是我扫了大家的兴。来来,吃酒吃酒!”说罢起身一举杯,众人忙起身举杯相贺。
     时鸣放下酒杯,转到芳华身侧低声道:“身上可曾打湿?”一面问,一面伸手在他背上摸了摸。芳华往后一躲笑道:“只是脸上略出了些汗,我不换衣服。”令德拉住他的手道:“虽是春末夏初,晚间还是凉的,若背了汗就不好了。莫不是你还想喝那苦药汤子?听时鸣的话,快些随他回去,把衣服换了再来。”芳华转头看着东城道:“二哥哥,你那路上的新闻只等我回来方许讲。”东城轻轻的拧了拧他的脸道:“是是是,我若是不等你回来便说,日后我便唤你做哥哥,快些去吧。”芳华眼珠转了转道:“爹爹的屋子离这里最近……”令德同时鸣笑将起来。芳华立起身来,急急的冲了出去。时鸣一面吩咐家人往朝雨园,叫采茗将干净的衣服,并薄斗篷送到郡王房内,一面撵将出去喊道:“祖宗,你跑慢些,可急的什么呢?”只听芳华边跑边道:“无妨无妨,横竖是湿了!”惹得众人在后面一阵大笑。二位总管想着他平日杀伐决断的模样,在看他今日这般如此,竟笑的连酒也洒了。
     府里的人都知道,这位四公子除了井时鸣,是不许人贴身伺候的。家人们打了水,全都走得干干净净。采茗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将衣服在门外递给了时鸣。自己守在门口,以防外人擅入。
     芳华在屏风后,已将汗湿的衣服褪去。后背之上的几处胎记,犹如桃花撒在了雪地之上。衬着那小腰,翘臀,褐色油亮的长发,真真的令人目眩神迷,皮酥骨软。时鸣虽将他自幼服侍长大,这个身子也不知看了多少遭儿,如今却越发的不敢看了。直到听见里面唤自己方敢进去。
     只见芳华穿着翡翠蓝的素色肚兜,正将一段白绫,往微微耸起的胸口上使劲儿裹着。时鸣上前扯住道:“虽是夏季需要小心,像你这般用力,时候长了哪里受得住?还是裹松些吧?”芳华摇头道:“我晓得分寸,快些替我裹上吧。”时鸣望见他柔嫩的肌肤上,早勒出了深深的痕迹,不免心痛起来,劝道:“只轻轻束住便好,外头的衣服大,看不出来的。”芳华何尝不晓得,只是怕被人瞧出破绽,不得已才往紧了缠的。一来,他赶着回水榭去。二来,禁不起时鸣再三相劝,只得由他摆布。
     一时扎缚停当,时鸣服侍他穿好衣服,芳华忽然道:“你看看,可曾有什么破绽吗?”说罢叉着腰,故意将胸口挺了挺。他倒是一片赤子之心,可怜那时鸣羞了个满面通红,手足无措的立在那儿。又被他催急了,只得拿眼在他胸口上飞快的扫过,有些结巴的道:“没有……没有破绽。”芳华说了声“好”,提起脚来便往外跑。亏得时鸣手快,一把扯住道:“才换了衣服,还要弄湿了才罢休不成?”一面将换下的衣服交给采茗,一面抚着他的背道:“四郎听话,你二哥哥必定要等你去了他才肯讲呢。”说罢牵了芳华的手,拿了斗篷往那边去了。
     路上碰到一个家人,说是方才时鸣的兄弟遣人过来,请他明日过府一聚,有要事相商。时鸣点点头,打发他去了。
     才跨入水榭,芳华一眼便瞧见郑仲与林溪坐在了一处。二人满脸通红,你一杯我一杯的吃着酒。芳华疑惑道:“这便奇了,方才还要托故躲着大哥的,这会子怎的又不怕了?”东城“嗤嗤”地笑着道:“因为你呀。”芳华越发的糊涂了。晴池拉他坐下道“听了一曲〈霸州赋〉,到惹出了郑典膳豪气万千来。连爹爹也劝不住,只好由着他们去罢了。”芳华挑眉一笑,向他摆了摆手。走至郑仲背后,附在他耳畔轻声低语几句。只见那郑仲浑身一颤,扶着桌子立起身,眼珠子向着四周一阵乱转。忽然又笑起来,拍了芳华的肩道:“四公子又来唬我,这里哪有我家娘子?”话一出口,顿时惹得众人哄堂大笑不止。令德与教授柏展再稳重,也被他那醉态逗得忍俊不禁。
     芳华在东城与晴池中间坐下,高声招呼众人安静下来,这才对东城道:“二哥哥你快些讲来,越仔细越好,不许有遗漏之处。”东城笑着向他碗里夹了菜道:“你且好生吃几口菜,听我慢慢道来。”晴池将芳华碗中几样油腻的菜,悉数夹到自己碗里,另外与他夹了清淡的。令德怕东城误会,忙解释道:“四郎才大好了,吃不得太油腻之物。”东城拍着芳华的肩正色道:“四郎身子虽弱些,可好歹是个男子。爹爹把他护得太过周全,未必是件好事。横竖将来他也是要成家立业,开门立户的。倒是该让他在外头多走动走动,结识些朋友,增长些见识方好。俗话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就算要受些罪,吃些亏,那也算是一番经历。爹爹只管一味的舍不得,我怕他将来……”令德皱眉道:“偏你今日有这许多的闲话。四郎比你们哪个都好,尤其是你!倒还在这里说嘴。”芳华见父亲不悦,忙替东城辩解道:“二哥哥说的极是,这也是儿子心里想说的。求爹爹日后少疼我些,别总把我当小孩子一般看待。”林溪拿着酒杯晃了晃道:“罢了罢了,这些个话日后再说。二郎,你快些将那路上的见闻说一说,四郎巴巴的等着呢。”
     东城吃了口酒,清一清嗓子,果然将路上的所见所闻细细的道来。亏他也算是口齿伶俐的,各地风情民俗,让他绘声绘色的呈现在众人眼前。乃至讲到与朋友乘船出海,走了不上半月便遇见了海盗,更是被他说的凶险无比。芳华听得入迷,不自觉的抓紧了他的衣袖。东城将他的手握在自己手中,轻轻的拍着道:“莫怕莫怕,我不是好好儿回来了吗。”晴池垂着眼帘,眼角余光扫在他二人交握的手上,薄薄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
     众人听得正在兴头上,催着他快说,林溪忽然乜斜这眼道:“莫不是你救了一船的人?”晴池望着杯中的酒,心下一阵冷笑。令德听出他那话中有讥讽之意,微微有些不悦,放下筷子咳了一声。东城自然也听出来了,浑不在意的笑道:“大哥说笑了,我可没那本事,倒多亏了我那朋友。一船的人死了十几个,剩下的,全被关在了不知名的荒岛之上。唉,那时节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我只道是再也回不了家,要客死他……”不待说完,只觉嘴上一片柔软。低头看时,却是芳华捂住了他的口,神色哀哀的望着他。东城最是个没心没肺的,万事皆不放在心上。此刻见芳华为他担惊受怕,心里又是难过又是感动,暗自道:“这世上除了爹爹,便只他肯挂念于我了。”一时不曾忍住,眼圈儿也红了。将芳华揽在怀里道:“好兄弟,我这种人老天见着也烦呢,不会收了我去的。”芳华急得跺脚道:“哥哥越发说的狠了!”东城拿手,在他背上轻轻的拍着以示安慰,接着讲在岛上的经历。
     原来,他那位朋友姓羌名轻浪,本就是番人,祖上世代经商。到他这里,积累下无数的家私,又迁居到了京城。也是机缘巧合,竟与东城结交了朋友。轻浪同东城很投脾气,耍笑时尽情耍笑,一旦做起事来,必定会一丝不苟绝不含糊。最难得,他虽出身世代商贾之家,却没有半点世俗商人的铜臭气。东城随他一路走来,处处都能碰到他的朋友,士农工商各色人等均有,人人待他亲如一家。先时,东城只觉与轻浪很谈得来。如今,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竟有相见恨晚之意。那轻浪见东城虽贵为郡王之子,却无半点纨绔子弟,骄奢淫逸之态。同自己一般的,爱结交三教九流的朋友。二人相处下来十分投缘,只差不曾结拜异姓兄弟了。因东城身份显贵,轻浪怕一时唐突,倒叫他小觑了自己,所以便将那份心思隐忍不发。不过,待他远比别人要真诚亲厚的多。
     那日出海遇着海盗,一船的人死了十几个,他与东城功夫还不错,护着寄优只受了些轻伤。同自家的伙计,船老大,向导,水手一并被押上了荒岛关了起来。众人皆悲嚎哀叹之际,轻浪与东城竟还在那里苦中作乐,你一句我一句的玩笑。把个卓寄优急得直跳脚儿,却又莫可奈何。
     天快亮时,有人打开牢门。十几支火把的照映下,一条大汉当先走进来。那几个哭嚎的立时便住了声,轻浪与东城也凝神打量其他来。那汉子块头虽大年纪却甚轻,左耳戴着硕大的,刻有睚眦的金环。赤裸的左臂上纹着凶兽饕餮的图案。一眼瞧见了轻浪呆了片刻,大吼一声上前便将他抱在怀里,连摇带晃地哇哇大叫。轻浪被弄得直翻白眼儿,众人皆不明白是何缘故?只待那汉子冷静下来,捧着轻浪的脸,让他仔细的瞧自己。他这才认出,此人在数年前被官兵追击,自己正巧与父亲走货碰上,顺手助他逃走了。不想时隔两日,在荒郊的破庙里又碰上了他。他那时有伤在身,轻浪父子将随身带的金创药送与了他,又留下了盘缠,方领着人去了。
     今日,轻浪身陷绝境之时,竟又同他相遇。看他穿戴气度竟像是此间的首领,由不得喜出望外。因不晓得他的姓名,又被捆住了手脚。“你你”的叫着嘴先笑歪了,拿了头在他胸口上使劲儿的撞了几下,两个人状若疯癫的笑作了一团。寄优吓得几乎哭将出来,瞅着东城叫道:“了不得了,羌老弟竟是吓疯了不成?”
     东城后来在酒桌之上才弄明白。暗暗的叫了几声三清爷爷保佑。风卷残云的吃饱喝足,倒头便睡。
     他们在此间休整了半个月,由那首领亲自护送了一段路后方才别过。
     令德与林溪听说他的那位挚友,竟然跟海盗扯上了关系,不由得脸色一变。东城赶紧拿别的话岔开了,又与寄优使个眼色。寄优笑对芳华道:“四郎可晓得,海那边是什么所在?”芳华急道:“小舅舅莫要卖关子了,快些讲来!”寄优吃杯酒道:“真乃是好国度也!”芳华忙问其名,寄优道:“此国名曰‘兰玉国’。”芳华乍听之下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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