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大家在院里另开一席，挨个斟上桃知缪从斐干带来的“桃脂酿”，我告了声饶，忙又跑回蓝幻房间。
    族中九公的夫人是位福寿双全、万事顺意之人，她被请来为蓝幻“开面”、梳头。
    我进屋时，老人家正咬着棉线忙活，丫鬟们和几位夫人则聚在窗前榻上，调胭脂、配首饰。
    见我来了，蓝幻突然恭声道：“九奶奶，妾身想与公主说会儿话，您先休息一下，可好？”
    九奶奶慈颜一笑，望向我道：“明日就是婚礼，姑娘家难免有些体己话要说的。到底打小一起长大，公主与幻丫头，真是姐妹情深。”一边招呼着其他夫人往外走：“好了好了，你们也一起去歇歇，让她姐俩说说话。这老骨头不养好，明朝还有的忙呢！”
    “瞧您说的！您这硬朗身板，连坐三通宵麻将都没问题，哪里就说得上老了？”
    夫人们都笑着随九奶奶出了门，我安静站在一旁，直到廊上人声消失。
    蓝幻侧耳似在苦思，然后倏地站起，拔腿往里屋跑。
    我吃了一惊，连忙跟上。
    “你……”
    当看见内室窗前那个数年未见的身影时，心情真非语言可以形容。
    那两人说有事相商，让我先出去。
    风水轮流转，上一刻被隔离在外的是九奶奶她们，现下，却变成了我。
    若说没有哀怨，绝对是假的。
    到底有什么事，非得在背后讲，莫非当着我的面就不能解决？我又不是小孩子，凡事都得他们过度保护……被排除在外的滋味，真是难受。
    来到庭院，席间气氛竟异常诡异。
    太子坐在上首喝闷酒，没人劝得住，其他人大气也不敢出。
    一晚上没见影子的斐儿，竟抱着汪汪窝在季缥绫怀里，一脸愁闷。别人喂他点心，他理也不理。
    我深吸口气，走过去：“抱歉，先前实在有事，失礼了。勤张，晋伯伯给你点心，你该说谢谢，娘教过你怎么礼貌待人的吧？”
    孩子见了我，从季缥绫身上下来，却埋着头不理我，只把汪汪抱得更紧。
    听我自称“娘”，除太子、晋仁归外众人皆讶然望着我。
    蓝氏兄弟知事地没作声，桃知华事不关己沉默以待，只有季缥绫满面惊奇地开口：“公主殿下，这么些年了，这小鬼还叫你娘？你与桃公子毕竟是兄妹，如此不妥吧？小鬼，公主殿下是你姑姑，不是娘；屋里那位蓝姑姑你才该叫母亲，以后可别再叫错啦。”说着，她像是觉得很有趣，自己咯咯笑起来。
    我暗叹：数年过去，此女虽然样貌确是成熟了些，然个性依旧太过娇憨，不懂察言观色。能在崎川晋氏那种大族生存至今……只能说明——这又是个被保护过度的人。
    晋仁归对我们的事多少有些了解，于是低喝：“绫儿，你喝多了，闭嘴！”
    季缥绫不服道：“你才喝多了！孩子两个月了，我怎么会去喝酒？你少冤枉好人！”
    晋仁归噎在那里，担忧地拿眼望我。
    斐儿小身子一抖，头埋得更低，我却看见两滴泪珠映着灯光一闪，浸湿他脚下白石。
    心仿佛被揪紧。多年前，季晗霄在黑暗中隐忍低泣的幽声忽然萦绕耳畔，令我心酸钝痛。
    隐瞒他的身世，享受他的全然信赖与依恋；因为一己私心，任性决定做他的爹娘，却不能给他稳定的关系与家庭……许多事，因由我们的意愿实行，却丝毫未给这孩子认知的权利与选择机会。
    我们一直在忽略他的心情，没问过他，在听到自己双亲是兄妹时，会不会疑惑？在知晓自己不是母亲亲生子后，会不会不安？在得知父亲要另娶，自己不愿却毫无办法扭转局面时，会不会感到伤心、孤单，会不会愤怒？
    虽然他是收养来的，虽然他还是个四岁多的小孩子，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有资格剥夺他表达意愿的权利。
    我抱紧他，轻声问：“宝宝，为什么哭？”
    斐儿哭出声来，好一阵才缓过气，依然抽抽噎噎：“娘……我不要走……我不要走！娘，你是不是……不要我了……呜呜……娘……你是不是我娘……”
    把他抱到人声幽静的廊下，轻轻拍哄：“斐儿乖……娘当然是娘，不然，谁还会是斐儿的娘呢？”
    “可是……他们说……呜呜……他们说……”
    “斐儿，你听娘说。”我下定了决心，有些事，既然真正的真相不能说，不如就一瞒到底，暂时的惶恐，总好过终身遗憾，“斐儿你的确是爹和娘的孩子。不过，在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蓝姨必须代替娘做你的母亲。斐儿可以在娘这里住，但爹爹的汲影轩才是你的家，你懂吗？”
    孩子睁着含泪大眼疑惑地看我：“我不懂……”毕竟只有四岁，我这番话太曲折，小小的头脑很难消化得了。
    “你也不用懂，只要记住就可以了。”拿脸轻轻蹭着他的脸颊，我柔声道，“斐儿只要记住，爹爹和娘是真的爱你，永远不会不要你就好。这些事虽然你现在不懂，但等你长大之后，自然就会明白了。”等你长大，我们自然会把能和你说的都告诉你。只希望，那时你还能这样粘人可爱……
    他想了一会儿，点点头，又道：“那……我可不可以不要蓝姨……”
    “不可以！”
    我看着他的眼，正想说什么，月门边突然传来一阵轻唤：“姐姐，姐姐！”
    “……恒儿？”
    十七岁高挑清秀的少年，拘谨的站在桃树下，恍然间，我还以为是当年那个谪仙临世的紫齐。
    “是、是我。二哥听说您这儿来了好多人，让我来看看，是否能帮什么忙……”
    桃知恒是云隐心中暗定的下任族长继承人，时常带在身侧教导。几年相处下来，我发现，这孩子跟他母亲刻薄跋扈的个性实在不像——打骨子里安于平淡，一身无药可救的儒气清高。想着他反正与我无什么利益冲突，对他的态度也缓和很多，就像现在，至少不会如以前般，动不动就冷面相待。
    “恒叔叔——”斐儿向恒儿探出双臂，我顺势将孩子递到他怀中。敏感认生的斐儿很喜欢桃知恒，这也是我渐渐能接受他的原因之一。
    “恒儿，你最近住在汲影轩是不是？”
    “是……”
    “那好，这两天宝宝就拜托你照顾了。”
    “咦？！”恒儿和斐儿同时吸气，两张相似的面容做出同种表情，感觉很奇特。
    桃知恒惊奇万分，斐儿却是哭丧了脸：“娘——”
    “宝宝忘记刚才答应娘什么了？”
    “没……可是，娘说可以住这里！”
    “我说的是以后。斐儿乖，今晚这里很忙，娘没法陪斐儿觉觉，所以叫恒叔叔陪你，好不好？”
    他明显不愿意，却嘟了嘴没再出声。
    待桃知恒抱着斐儿消失在桃园深处，我方静下心，略整妆容，转身往回走。
    “公主，对不起，我不知他原来……”季缥绫见到我，急忙道歉，看来，是知道自己刚才的话惹了祸。
    我“嗯”了一声表示不介意，径自往南暖阁走。那两个人，话说了半天，也不知说好没有。
    突然，我的左腕被人拽住，侧头，迎面扑来一阵酒气。
    “为、为什么……”一直喝闷酒的太子殿下，如今大着舌头向我无厘头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