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府时，已是酉初。
    蓝氏新任族长蓝可晨——年纪轻轻便官拜正二品侍中的门下省长官，今次返京，下榻其妻族桃氏本家，仆婢侍从若干加之数十下级陪访官员，随行者甚多；太子华嫔——原东宫殿典栉桃知华，携庶皇子小君同日归宁，禁中宫婢、护卫伴其舆驾，不过最低格的皇家排场，亦是声势浩大。
    几十辆贵族女车，由正门、侧门，直排到了巷子外。府内，外园、宾园的执事、仆役奔走不断，为迎接贵客忙得不可开交。
    这样的盛景于桃族，在丹夫人来归后，已多年未见。
    避过人群闪进角门，云隐一路牵着我，直到云沫小榭门口。
    迎面，报完事项的内园各房女管们正打月门出来，个个弯着精明干练的眉眼，以袖掩唇，嘻哈谈笑。
    她们见着我们兄妹一身盛装未褪，并立门边，皆露出惊讶神色。但很快，又都低眉恭谨地行了礼，垂首自我们身侧渐次走过。
    等到行得远了，风里便飘来阵阵特意压低的哄笑：讽蔑、疑忌、抹不尽的暧昧轻佻……与那一把把恶意斜觑过来的眼刀一般，直欲插进人心深处，让我无端冷颤。
    包裹住我手的温热大掌复紧了紧，他轻声道：“好了，进去吧。”
    难得一身女式常礼服的蓝幻欹在园中竹椅上，一旁矮凳坐着斐儿。
    蓝幻只抬了抬眼皮，有气无力道：“回来了？”
    斐儿猛地跳起身，却没像平日那样直接扑过来，而是半垂着一双兔儿眼，磨蹭几下，小蚊子似的哼哼：“娘……”
    我走过去，奇道：“咦，我们小勤张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了你，快跟娘说说……”
    蓝幻嗤笑，伸手轻抚斐儿发顶，竟没被他挥开：“也没什么，就是被某人吓到而已。变相家庭暴力打是亲骂是爱嘛，习惯就好了。是不是，勤张？”
    我恍然大悟，回头斜了眼云隐，他无奈苦笑。
    捞起斐儿坐在臂上，云隐拿脸挨了挨孩子的脸，愧疚道：“宝宝，是爹错了……宝宝不要生气了好吧？看……”说着他呲牙做出一个毫无形象的鬼脸，“明日叫百里叔叔给你买个这样的糖人，好不好？”
    斐儿赌气地把脸扭向一旁：“哼！我不要！”
    “要吧，要吧！”
    “不要！”
    “要的要的~斐儿最乖……”
    “哼！”孩子皱着鼻一口咬在云隐侧颊上，也不说不要了，眼瞳总算明亮起来。
    我在一旁忍俊不禁，蓝幻突然出声：“勤张真是个可心的宝贝，是吧？”
    不知其所言何意，我笑着点头。
    “把他给我，好不好？”蓝幻站起身，直直望着云隐怀里重现笑颜的斐儿，“这辈子，我别无所求，也只能这么过了。子嗣我不会有，倘能得个斐儿相伴，总好过……晚景凄凉。”
    “蓝可莘！”我瞪大眼，为她此话不祥气结。
    云隐也正颜望着她，肃声道：“幻姑娘，你何出此言？有我和云姝在，莫非，还会让你孤身独过？无论怎样，你也是我和云姝的……”
    “你和云姝的什么？……恩人？”蓝幻蔑笑着“哼”了一声，“隐公子，你可不要搞错了！本人所做所为，尽只为了桃三，与你，却无甚相干。”
    云隐淡然却坚定地直视她：“不管你说什么，此生只要我在一日，便必定会照顾好你。至于其他事……幻，你不要想多了……”
    “想你个头啦！本姑娘不过喜欢勤张，想收他做个义子，你如此啰嗦，要是不愿意就直说！”蓝幻突地面露凶光，震得我与云隐同时一怔，“我做什么稀罕你的照顾？要是公子你精力过旺，拜托请全用在桃三身上！对了……关于以后之事，咱们可得约法三章，先讲断，后不乱。”
    蓝幻看看我，又看看云隐，弯起唇角狡黠地眨了眨眼睛。
    霎时恍惚，一瞬间，从那双鹊眼有神的黑瞳里，我仿佛看到了属于清霄特有的影子。
    我突然清楚无比地认识到，刻下，眼前正是我嫡亲的弟弟在跟我说话！
    清霄……
    “第一，婚后，即使我无所出，公子你若想通房纳妾，我可是不准的；就算我死了，你也不可续弦再娶，当然，除了桃三。而且，要是你敢休妻……哼，就请你先问问青州那班人准是不准！
    “再者，先说好，你拜堂只是同‘蓝可莘’这名字，晚上你该睡哪儿睡哪儿，若敢对本姑娘有丁点儿‘不对头’……桃云隐，你就等着当太监吧！”
    为防隔墙有耳，蓝幻有些话并未说白，只有我们三人听得懂。
    云隐点头，噙着十分有说服力的浅笑：“这是……自然……”“然”字到音尾，止不住地颤了几颤——当太监……
    蓝幻满意一笑，接着道：“第三……”他停下来静静看着我，脸上也没了戏谑，声调变得缓而低沉，“桃云隐，我把桃三交给你，你，可不许混账。她是我活着唯一的支持了。今后，你倘教她有丝毫伤心……桃云隐，就算我死，也不会让你好活！”
    这下，我是真的呆住了。
    蓝幻拐弯抹角说这么多，原来，竟是为了帮我向云隐要一句绝不逾情的承诺！
    我就这么呆呆站着，双眼失神，眨也不眨。
    我不敢动。
    今日已记不得是第几次，眼眶涌起火热酸胀的感觉。
    云隐说：“瞧你，好歹今日是本公子的定亲日，你端的没事，就说些死呀活的。你的约法三章，我答应就是。你若信我，便管照好自己，五年后，随我们一起去吧。至于斐儿，你傻么？等成了亲，他自然就该叫你母亲，哪依我干不干，这是天经地义。”
    蓝幻静默侧首，忽的又展颜，挂起平日傲然神气的笑容凑近斐儿，拿手摸他脸：“说的也是。小子，若你能叫我一声干娘，我死都瞑目了！”
    云隐轻斥：“你就没句好话！”
    斐儿撇过头：“哼！”又开始不甩她。
    蓝幻佯怒。
    云隐赔笑：“小孩子，来日方长……”
    “是么？我摸摸……”
    “蓝姨，我就是讨厌你！”
    “你！臭小子，看我教训你！”
    “啊——爹爹！”
    “……”
    大小三个将先前的严肃论题抛在脑后，你一句我一句手口并用闹起来。
    我无声看着，终于忍不住偏头，在热泪尚不及滴落前，以袖掩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