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明心 第六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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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云:“碧纱待月春调瑟,**添香夜读书。”
小心翼翼,用银针将茶菊合制的驱蚊香在香炉“隔火”上拨匀,看云隐挑灯伏案,奋笔疾书,不禁心起笑意,满足于现下静谧中的紧张里,透出的淡淡温馨。
走到案边,俯身,支肘托腮,轻蹙蛾眉凝视他——型骨俊逸的脸庞瘦削苍白,星般眸子微眯着,一眨不眨;明明满面皆是倦色,唯独眼瞳精肃异常,不断扫过手下账目,映透烛光,竟若灵妖似的诡异明亮。
真的……没问题吗?
对于眼前这半个时辰前还醉气熏天、被七少爷桃知缪咬牙拼力架回绣坊的家伙,我很难说服自己不忧心。
为夜间能继续工作,他狠灌两碗醒酒汤,仅假寐三刻不到,便强打精神一头扎进账簿堆,一边还不忘遣桃知缪去书房找资料。
真是,自己的身子自己不上心,倒扰得我这旁人担忧难安!
按住他正顿笔蘸墨的手,微微一笑:“少爷,要不要妾身为您讲个趣事儿?”但愿他趁着听故事,能缓口气。
闻言,云隐挑眉,目光似笑非笑斜了过来,唇角一勾,又把眸子转回去。那大有深意的神色,扫得人心“咯噔”一跳:“什么大不了的事,需劳烦夫人?依我看,下文便由为夫代劳,如何?”
我不自觉地紧气屏息,略僵了身子。六月天,竟感到背后一阵阴寒……不好的预感……
只见,那薄唇轻启,声速悠悠:“听说,今朝场市上,桃长公子——我那美兮媚兮、如妖似仙的爱妾朗氏,突与一陌生乞丐男纠缠不休,肢体及触尤其出格……并且,那朗氏竟于青天白日众目睽睽下视男女大防为无物,携其男同归别院,目的不详……此事以一传十,不过半日,人尽皆知。就连娇香楼的金客娇娘们亦打听得清楚,议论纷纷。座中蚕手劝我休书驱离者有之,安慰其可能为我内兄者亦有之……明心,为夫只是奇怪,这世间难道有人还能比我更清楚我的‘内兄’应是谁?既非本人,那么,他,又该是谁呢?”云隐偏首淡淡噙笑,哼了两下:“今儿个这场花酒,倒当真喝得有趣之极!”
绕过桌案立到他面前,我吃惊疑惑,愣眼望着他——这……是云隐?这个笑得三分寒凉、三分暗怒加四分酸意难抑,貌似温儒无害实则已火气沸腾上升至爆发临界点的人,真是自小少年老成、忍功练到最高层、十二级大风刮不去从容外表的我的二哥——桃云隐?
我叉腰磨牙,嘴角欲挑不挑近似抽搐。
心底蜜泉狂涌,又似混入某种恼怒,一时笑不起来亦气不下去,只抬手捧住他双颊,一低首,额头狠狠撞上对方额头:“少爷,原来您精力如此旺盛,这样累法仍抽得出力气胡思乱想!任归是谁,你会心中没数鬼才信呢!吃他的干醋,不觉无聊?他不屑掩藏身份,连妆也不画个就敢这样出现在我面前……哼!既然这位公子自己不顾祖姓身份,愿进我别院当小厮,本夫人自然是相当感动绝不辜负人家一片真心啦!他敢自称‘忍者神龟’,我就顺他的意,让他洗尿布、刷马桶、扫庭院、睡柴房!这下可忍得够本……只盼他别走的进来,抬着出去!哼!哼!敢伤我的人,管他出于何意,又岂是装疯卖傻一两下子就混得过去!”
“云……明心,女孩子家,要温柔……”
我撞,再撞,撞他眉心:“怎么……你是嫌我不温柔?”
“不是不是……”云隐埋着脸,踌躇措辞,答得慢吞吞,“这般不留情地整他……小妹,我是想说,晋家人多记仇。将来,说不定会被任归怀恨终生的。”
“他如何都好,与我又无关。在伤了你后还敢出来招摇晃荡,他便早该做好乖乖受死的心理准备,净项以待!”
“……说的也是,”云隐缓缓仰面,笑意盈盈的瞳望进我的眼,闪过柔情、狡黠,“不过,比起安分温柔来,为夫倒更是欣赏你恶狠狠的样子。”
“还有……再说来听听——‘我的人’……”略偏温凉带着菊香的气息拂过鼻端、面颊,生出奇异的高温,熨烫双靥。
不可遏制促了呼吸,条件反射不停地眨眼,视线却因目距之近而渐胶着。心跳声一下、一下,变得清晰。
大概……当时先扑上去封住唇的那个人……应该是我……因为,云隐心中,到底还是有着礼教自持的分寸,不会随心轻易占我“便宜”……然而,什么时候,主动权掌握方却不知不觉变作云隐……明明是站着,待到稍回神时,整个人已早倚挂在他怀里。
身子很热,头脑昏茫……到底是因天气热呢,还是什么别的原因……想不清楚。只觉身子软得快要沉下去——沉入某个甜腻腻的梦。
自己像是被电击着的鱼,酥麻如醉之感从游移纠缠的唇舌,一寸一寸,沿随脊背,一直延伸到心里。
混沌复杂的感觉——急切想要索得什么,逃避什么,不安着什么,又眷恋着什么……鼻息间盈满清而雅的菊花香,别致的炽热、浓烈,是只属于云隐的特别味道。微启睑帘,眼前的他,专注而情迷——这是我爱着的人,因我而迷乱的模样……
原来,真正的吻,竟是这样……全不同于之前偶尔蜻蜓点水般的轻啄,原来,竟是这般的……疯狂,而魅惑!
一时间,有泪意上涌的感动洋溢心胸,若能一直这样在一起,即使前路多苦辛,又能如何?
也许悖礼,也许将承受世间骂名……但我并不羞愧。毕竟,于“现代精神未完全死”的我而言,这份情的前提,是两情相悦;而我与云隐……本就不该是以兄妹之名相待的存在!老天如此安排,乃天之错,我要做的,是与命相争!颜无歌曾道,我有这个权利。
如此,争到最后,孰输孰胜,或亦未可知……
突然,眼角余光一闪,察到什么透窗而出。窗外“啊”的一声痛呼,接着是书册散落掉地之声“唏哩哗啦”,不绝于耳。
我惊得急从云隐怀里跳出,恐怖的捂住脸羞极无措,只愿能缩到地缝里……
天啊,看见了!被看见了!!!
人活二世……我的脸!!!老天爷,这下子,本姑娘还怎么见人呀!
正在顿足跳脚犹豫要不要学闺中小姐的正常反应,举袂掩面来个娇羞无限的:“偷看!讨厌~~~”却瞧云隐端坐正容,除却唇边眼底那抹危险戏谑的温淡笑意,整个神色真是正经得不能再正经!谁能猜到他上一刻却在做什么……
雕花木门被人大力踹开,桃七少一手捂脸,一手捏着细长毛笔气势汹汹闯进来,一袭雪色轻绸夏衫东黑一点、西黑一线,惨不忍睹。
想来,那罪魁祸首——毛笔,定是打够几个滚才掉落地上的。
“云堂哥,太过分了!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他挥挥手中的笔。向来都以稳重精干示人的桃知缪,此时竟如小孩般委委屈屈撒起娇来。
我先还暗笑他好端端一张俊颜,被墨染成阴阳脸,此时却一个冷颤,不住恶寒。
理理衣裙,施施然坐回榻上——本公主好歹也是思想开放的现代人,总不能真因一个吻,就慌乱心神。
云隐极和蔼极和蔼地笑笑:“阿缪听墙角爬窗根做出如此‘风雅’举动都可以,我又怎么不可这样对你?”
悄悄抵额叹息——这个人,骨子里其实也属惟恐天下不乱那种类型来的!桃知缪唉桃知缪,不小心踩到老虎尾巴惹到不怒则已,一怒惊人的桃云隐……阿弥陀佛,我为你默哀,还是乖乖节哀顺变吧……
桃知缪咬牙切齿怒瞪云隐一眼,又侧首看看我,愣得几愣,突地偏低头,耳廓至颈根,蹭蹭蹭渐次红透。
“刻下已近子时,阿缪与其将闲情用在发呆上,不如帮忙为兄整理资料,或许尚能得空歇息。”不料,云隐直接选择忽视桃知缪尴尬欲死的模样,起身提袖研墨,又抽回斑竹紫毫,在砚中蘸了蘸,眼神似不经意般瞟向窗外,“你去了许久,账簿何在?是没找着?”
浅绿薄窗纱在烛耀下荧彩微微,却有笔头大的一孔跃然其上,透出黑洞洞一点夜色,极突兀且破坏美感——显然,是云隐大少爷方才杰作。
云隐面色淡然唇角微勾,星眸明暗深沉;我则心下暗笑不露于外,只一双精光闪闪的亮丽杏眼一眨不眨紧瞅他,只瞅得桃七少爷寒毛倒竖,肤如刀割,惶惶不安。
于是乎……被我兄妹两人以“超级电灯泡,你很碍眼,速速消失!!!”的诡异目光扫射半刻终于撑不住的桃知缪,结巴着丢下一句:“我、我、去天字书房再转转,你、你、你们继续!”满面红晕神色慌乱,夺门而逃。
如有灵犀般默契回首,两双满是挪揄戏谑的眸子在空中相对、交汇……
再也忍不住,我俩一个倚榻,一个伏桌,按着肚子乱没形象爆笑出声。“哈哈哈……”的嘹亮大笑响彻绣坊,传出很远……
六月的夜空,星子似乎也被这笑声感染,更显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