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姑娘终是不敢跳下来，此刻，我院子里也没有祁十四一流可以相助，她只得先顺着梯子下去，再从大门里绕进来。
    “我叫苏霞生，”她斜背着箭袋，手里挽着一把弓，一边大步向我走来，一边冲我笑道：“就住在这附近，翻过那个小山包就是我家。你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我从很远的地方来。”我淡笑道，指了指身旁的椅子：“苏姑娘请坐。”
    她便在椅子上坐下：“我也猜你是不是从宫里来，就是从远处来。我从没见过你这样……嗯……”苏霞生歪着脑袋，想不出合适的词，便干脆不想了，“反正是很特别啦！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云自在。”
    “那我叫你云姐姐吧，你叫我霞生好不好？”她停了半晌又问道：“云姐姐一天到晚关在院子里不闷吗？云姐姐你会不会射箭？我教你射箭吧？”
    这姑娘缠人聒噪的功夫更胜小星一筹，片刻功夫，我已被她连拉带拽地拖出了院子。小星本是爱玩的，跟着我整天关在屋里，心里巴不得出去撒撒欢，因此非但不阻拦，反劝我道：“云姑娘你也真该出来逛逛，这几个月不是歪在床上就是歪在椅子上，老这样下去怎么行！”
    院旁的小山坡倒平坦，没有大树，只有一丛丛低矮的灌木和一丛丛的杜鹃，绿草如茵，上面点缀着些许小花。
    苏霞生将手持的弓箭递给我，又给我一支箭，指着不远处的一丛杜鹃花：“你先熟悉熟悉，射中那团杜鹃就行了。”
    我心想你也太小瞧我了，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百发百中我不会，这么近点，你是存心给我留面子。
    将箭扣在弦上，使足了力气，我却拉不开那副弓。
    “使劲，使劲啊！”苏霞生捏着拳头在旁边喊。
    “不行，我拉不动了，”勉强将弓拉开了一点，“这样就差不多了吧？”
    “哎呀，使劲呀，连半开都算不上呢！”苏霞生笑道。
    我的脸已憋得通红。
    不管他了，没力气了，我右手一松，箭平平地飞了出去，只不过还只到目的的一半就落下来。这时，苏霞生和小星笑得弯下了腰，我也忍不住笑了。
    看别人射箭时，觉得那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原来，什么事情都不象看上去那么简单啊！
    “云姐姐，你拜我为师，我教你射箭吧。”苏霞生接过弓，搭上一枝箭，看似毫不费力就将那弓将得满月一般，回头冲我得意地一场头。
    “霞生妹妹，你羞不羞啊，哪有你这样给收徒弟的！”小星在一旁笑道。
    “我再试试！”我心有不甘，仍接过箭来，却连刚才的程度都达不到了，还要逞强，手臂却发起抖来。
    突然有人贴着我的背站在了我身后，我以为是苏霞生，也不在意，直到那人一手握住了我握弓的手，另一只手帮我拉开弓。
    那双手粗壮有力，将我的手完全握在手里，身后分明是一个男子。
    “眼光要顺着箭身的方向瞄准目标。”低沉的声音在我的脑后响起。
    我依言做到。
    “放！”
    我不由自主松开了右手。这一次，箭直直地扎进过了杜鹃花丛，不见了踪迹，但我已不太关心了。
    我猛地回过头来，正对着延信含笑的眼睛。那双眼睛，与四年前初次见我时没有什么不同，满含温柔与宠溺，但是，却无端地让我觉得惶恐。
    我几乎是被他抱在了怀里。一想到此，我不动声色的后退一步，勉强向他一笑。回头看苏霞生与小星，她们早已埋着头，跪在了旁边。
    延信也看到了她们，淡淡道：“起来吧。”
    两人站起来，小星在宫中就知道延信与绮玉公主的关系，此刻见到我们的亲密之状不以为然，倒是苏霞生，满脸臊红。
    我亦觉得脸上臊热，只得拿话支开，问道：“延将军什么时候来的？”
    “刚到，你的身子还没痊愈，不要太心急。”他轻声对我说：“以后，我亲自教你练箭。”
    我勉强一笑，眼光却没处放。他身后不远处，有几个随从模样的人立在那儿等着，除了孙伯平外，竟有一个是商铎。
    我惊讶地道：“商铎，他……”
    “过去吧。”延信伸手揽住我的腰，神态竟是那么自然。我心中仿佛明白了一些，说不出是喜是忧。
    “这次来不能久留，怕你一个人呆在这里闷，特意抽空来看看你。商铎昨日才从大汤回来，你有什么话问他吗？”
    延信将商铎叫过来一些，自己远远地走到一边。
    我明知道这一次，是延信特意带商铎来，解我心中的疑惑。然而，看着站在面前的商铎，我却什么话都问不出来。
    问谁呢？谁值得我问呢？一切都是欺骗。哪怕我只是一个一无所有的女子，他们都要蚊子腿里劈精肉般将那仅有的一点东西搜刮出来加以利用，我还有什么可问的呢？
    半响，我问道：“还顺利吧。”
    商铎点点头，等着我的下一个问题。他仿佛知道，我要问的重点不是他。
    但是我已问完了。“那就好。”
    商铎奇道：“公主……云姑娘难道不想知道……”
    “不想知道。”我微微一笑，掩饰住眼中悬悬欲坠的酸楚。
    没有人是我倾诉的对象，这一番酸楚，轻易说出来，白白让人看了笑话。
    我终于明白，女人为什么要矜持了。必要的矜持，是女人的退路。可怜我今日才明白。女子不能有的，是多情，最不能有的，是自作多情。多情一场，沦为别人的谈资；自作多情，便要成为笑柄了。
    我所仅有的，到如今，也只剩这一点点骄傲了。然而，这骄傲到底又有何用？
    延信带了随从匆匆去了，想必他真的很忙。然而仅这匆匆的一段时间，已向小星、苏霞生，还有他的随从，甚至我，宣告了一件事情：我是或即将是他的女人。
    不是作为公主嫁给他，也不是作为侍妾纳入府中，而是安置在这城外的一间别院里的阿娇。这是不是我所谓骄傲的下场？在这个时代，女人本就是要依附男人的，也许，我错就错在太骄傲。
    我不曾为谁消得人憔悴，亦不曾为谁风露立中霄，只是眼神时常失去神采，嘴角不再无故含笑，思绪常陷入空茫。我的心就如同我的手，疼痛、红肿、裂口、流血、凝住、结痂、流血……一次又一次，终于结成了厚厚的茧，不再疼痛，不再流血，也不再那么敏锐。弓箭渐渐娴熟，心中渐渐麻木。
    我的进步很快，连苏霞生也惊讶不已：“我练到你这个程度至少花了半年，你一个月就达到了……”
    她当然不能跟我比。她有人可撒娇，有人对她爱护。哪像我，憋了这么久的委屈与怒气终于找到一个可以发泄的地方，整天弓不离手，即便手臂疼得抬不起来，即使双手连筷子也拿不住，即便累得如一团软泥瘫倒在地上，也只有小星扶我起来，劝道：“日子长着呢，不要练了！”
    她终是没心没肺的女子，全然不懂我的心思。可也许唯有这样，才活得比较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