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如沉在幽暗的水底，体温与冰冷相交融，似有黏稠如蛛丝的链状物体紧勒着脖颈，逼迫他吐出肺中那救命的氧气。他模糊着双眼，只觉自己似是被抽离了全身的经络，如尸身般浮肿瘫软，浸泡在这周遭满是死寂的水中，连一丝水光流动感也无。
    他不自觉地仰起头，发觉肺中那支撑生命的存在如指间流沙般消逝。恍惚之间，竟也没有任何惶恐不安，倒是觉得意识在逐渐消散，仿佛整个人就要溶解于水中。如果可以，他真想长眠于此，决不再醒。
    若化成一缕烟云，浮于三丈软红之外，鸟瞰芸芸众生，尘嚣之繁杂，便半点也沾不上自己的衣角。——曾经，他也会这般遐想，但这终究是梦？在被现实击溃前反不如避世便捷？
    疲倦而昏沉，避世的思想沉浮于脑海中，即将合眼入寐的一瞬，忽觉这一潭死水被人搅乱，连同他的神经也被生生拧紧。那好似是一团嘈乱的人声，爆炸在他耳边，打碎了这固体一般的死水。眼前又有随之而来天光破云，丝丝金光重叠似万丈天梯，割开水面，直入水底，美如上苍的救赎。
    纷扰的重影宛若牵引，眼前的人影交错扭曲。盘绕折返，如弓如蛇，最后竟变化成了自己褪去水底淤泥后的身形，其身形灵动如游鱼，全然如奔赴另一个世界的阴灵。
    他却缓缓合上眼帘，仿佛那根本与己身无关。
    有柔若丝绸的水流轻拭他的脸庞，耳畔便是一片清晰的破水声，宛如初春时冰雪消融之溪中的鱼，反应过来，已经是入了另一个世界。
    他仿佛回归成了孩童，端正而拘谨地坐着，耳边的人声嘈杂，视野也依旧模糊，只是潜意识里知晓自己的处境，口上却说不清道不明。他只知觉这个世界远比那水下暖和，却更加使他不舒服。他察觉那是种散布在空中而无形的压抑，多呼吸几下便会被阴霾淹没。
    是不知为何听见的女子细若蚊吟的声音，他蓦地皱起眉。
    “咦？这是……”
    “……哟，那位生前难不成与她关系甚好？”
    “……怎的他也会出现在这？”
    “瞧那眼睛，当真和他娘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他娘亲？……”
    这些声音犹如裁剪下的破碎片段，仿佛隔了数十年光阴的旧唱片，在播放的同时不断发出令人胆战却又拙劣无比的裂变声。
    那时的他真如一懵懂年幼的孩童，易怒得莫名。分明什么都不懂，却仍在自己一手创造的潜意识里卸下了所有防备，一心只想捣毁那张破旧的“唱片”。
    耳畔有女子强做矜持地躲闪，也有女子惊惧万分的尖叫，他在那混乱中听见那“唱片”砰然的断裂声，随之隐隐感觉到手上极凉。那种凉虽浅，却仿佛能穿透皮肉，刺透骨骼，冷透血管，他捂着手踉跄几步，狼狈地跌倒，最终不堪地大哭。
    好像是很久没有过的，又像是经常发生的，他想，却又不知自己在想的是什么。
    眼前或许是起了雾，绵软的白色仿佛屏蔽了所有飘摇的人影，也如抽丝般将他这虚无的一部分从那个孩童的躯体中剥离。他不禁想，自己其实是不属于这里的，在自己不属于的地方，本就不该有他的存在。
    可是这些可笑的想法又是什么？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渐消散成烟的手，觉得好像是第一次看得如此清楚，却又如此模糊。
    他知，自己的手从未有此时这般惨白过。那隐于皮下的青色血管这样看来，像是只隔了一层薄纱，稍一触碰，便会破裂得维持不了形状。
    他将手一翻，露出大截白如抹霜的手腕，仍见有丝丝白气自腕上冒出，其中跳动的血管越发清晰可见。腕上不知何时竟有淡淡疤痕，随烟之消逝而以肉眼可察之速逐渐溃烂开裂，似是外绽出腐烂之处的果品。他略抬起另一尚算完好的手，指尖轻拂那疮疤。忽觉手指所过之处皆是一片入骨的冰冷，却不知是谁影响着谁。
    这个动作的存在意义，连他自己都莫名。拭摸许久，他方觉指上染带了湿热黏液，看时，便是那抹裂痕已被殷红模糊，那种熟悉又陌生的液体喷薄而出。
    或许那是一场美极、艳极的红雨，染红了丹枫，弥漫了长空，更在极致之中，忘却了痛苦，抛弃了尘风。他依稀记得，那血液自皮下源源不断渗出的感觉不可名状，是一种奇妙的快感，内心的扭曲在那快感出现的一瞬被无限制地放大，大到每一丝被污浊着的心脏肌理线条，都被细细解剖分析，来回晃荡于他眼前。
    啊——
    肩胛处似受针扎，像是极刚烈之物的灼痛，又如极阴寒之物的砭骨。意识中的他没有任何征兆地突然下坠，如果说之前的他是悬浮于虚无间的灵魂，那么现在他便是被吸入忘川中的阴灵。当那失重感与刺痛双携，铺天盖地而来，他便如被人掷入风暴中，单薄得如同纸片，随时都会被撕成碎屑。
    天旋地转，他的吸气已追不上呼气，头痛欲裂。肩胛处的刺痛不知何时已漫延至全身，因没有丝毫来由的折磨，他的指骨似几欲撑开皮肤，青筋乍现。
    啊——
    他猛然睁开双眼，手中是攥得极紧的被褥，却是早已被冷汗浸透。
    当他抬起头时，便发现窗棂间投射的朦胧月光，倾泻于地面。其中黑与白互相纠缠，是一局凌乱破败的棋。
    黑暗中的他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