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诺尔，鲛人诺尔。
    还记得那一天，我捧着调好的药来到父亲的面前。我努力地表现得若无其事，努力地微笑，一如既往。当亲眼看着父亲喝下药时，我捧着调羹的手居然有了一丝不自然的细微颤抖，慌忙地把手放下，小心翼翼地看父亲的表情，他并没有发现我的秘密，反而露出了小孩子一样满足的神情。抿了抿唇，我还是没有勇气告诉他，我的秘密。不过，很快，在亚瑟兰迪卡，我们都会团聚。这一次，我没有离开。而是安静地倚着那些冰冷的铁链，妄图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它们。不在去追究旧梦，只是，再也逃离不出。
    合上眼睛，残缺不全的梦境像是生根一般，彼此交错相连，密密麻麻地覆盖了全部的记忆。
    海水一波接着一波疯狂地涌入，大块的白玉硬生生地被摔成雪屑。深蓝色的染料沾湿了精致的长裙，拖曳下一片濡湿。惊慌失措的女人几近绝望地看着越来越近的村民，握着木棍的手加紧了几分力度，瘦弱的指骨突出，节节分明。她尽力护着身后的孩子，那个貌有残缺的孩子。
    “为什么……”女人哭喊着，似是要寻找最后一线的希望，“诺尔，诺尔不是什么异族……”越来越低的声音在空气中坚定地震荡着。
    “滚！离我们村子远远的！”村民们的叫骂声不绝于耳，手中的武器却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女人，毕竟还是人类。
    啪！女人手中的木棍被狠狠夺下，朝人群中划过一道潇洒的弧线。空气渐渐凝成一个人形，是的，仅仅是一个男人的人形。
    “小艾，委屈你了。”明明是平淡的语气，却让人感到莫名的安心。
    女人一下失了平衡，跪倒在地。身后的孩子连忙跑上来，软软的小手东摸摸西碰碰，似乎在确认一切是否都安然无恙。
    ……
    我缓缓地睁开眼，眼前还是不变的冷冽，所有的温暖和呵护都化作岩洞上忽蓝忽绿的浮光跃金。身旁，父亲已经缓缓入睡，平和的呼吸仿佛还残留着昨日的幸福美满。我狠狠地扯着嘴角，却发觉异常苦涩。亚特兰蒂斯的深处，恐怕早就响起连绵不断的乐曲，只等盛宴开幕的一刻。再也，回不去了。
    不如就这样沉没于幻梦之中，可好？
    娇小玲珑的女孩嘟着淡粉色的唇，一脸失望地坐着，双手不自觉地搅动着随时都会滑出的轻纱，眼神还不时地瞄到身旁认真作画的女人身上。斑驳的色彩在淡黄的纸上肆意地涂抹，左右相交，却交错出彩虹样的灿烂。红海，黑帆，深青色的房子在昏暗里麻醉迷途。杂乱无章的水草被火一般的鲜红覆盖，烧不尽的哪里仅仅是水草，还有一大段一大段的回忆，只要潮湿的海风袭来，便可以马上快活地招摇着双臂。
    就在女孩以为自己是不是要变作化石的时候，女人轻轻放下画笔，转过头。
    “不要再出海面唱歌了，好么？”女人温婉的语气添上了一缕似有还无的哀伤。女人恨自己的一意孤行。当初不顾对方是异族毅然决定跟随，现在只能像是被软禁一样生活在与海水隔绝的岩洞里，她没有操作海水的能力，她不能在大海中畅快地来回然后还存活下来，她只是一个脆弱的人类。
    女孩用一脸犯错的表情看着女人，纱衣被更加迅速地拧成一团。“父亲和母亲，想法怎么都不一样……”女孩的眼睛里尽是迷惑不解，“父亲说，只有这样，大家才会幸福。诺尔错了么……”皱成一团的脸直白地表现出主人的难过。
    女人愣住了，滴滴答答的水声仿佛远在云端，只有那一声“错了么”无比清晰，如雷贯耳。女人温柔地把女孩拥入怀中，不再说话。爱，犹如杯里的水，早就满满地要溢出。
    我艰难地从记忆中抽离，后背坚硬的触感提醒着我还倚在铁链上，稍微动了动身子，一阵冷风从颈旁穿过，我不由自主地抖动一下，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把留在岩洞里的守卫都遣走了。岩洞里很安静，安静得只剩下我的呼吸声。父亲，也是一个害怕寂寞的鲛人吧。亚特兰蒂斯的盛宴大概已经开始，觥筹交错中谁会记得人类的笑靥如花？
    我开始害怕再次闭上眼睛，因为我知道，当再次闭上眼睛时，面对的，是如山花般烂漫的终曲。曲终，人散。七秒的记忆，为一切划下并不圆满的休止符……
    终于等到女孩和男人的归来，满心欢喜的笑容在瞬间换成错愕的惊疑。带着寒光的剑在女人的腹部留下一道残忍的伤口，小丑般龇牙咧嘴地嘲笑着女人的无能和懦弱。血如火，噼里啪啦地在光滑的岩石上流淌。女人不是不敢相信，而是不愿相信，不愿相信动手的是一直陪伴自己、维护自己的恋人。
    “你，爱过我么？”不是你爱我么，而是，你爱过我么。海上，只有凉薄的务实，连这样的一句问话，都已经是难能可贵的奢侈。
    “很重要么。”男人抽回剑，细细地擦着沾在上面的鲜红。
    身体倒地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顺着衣服蔓延的鲜红印到地上，成了一朵妖娆而热烈的山茶花。
    “哇！母亲，母亲……”女孩看到突然倒下的母亲，仿佛被抽了灵魂，只知道嚎啕大哭。
    “小艾，我爱过你。”女人始终没有听到对方的回答，也不会再有机会听见。
    生存不是虚无缥缈的你侬我侬，不是浪漫美满的王子公主，在大海，生存是必须有所舍弃的刻骨铭心。
    悠悠转醒，我发现我早已经逃不出那层层叠叠的梦境。“父亲，母亲。你们很快就不孤单了。”我从口袋里拿出剩下的药，混进我的血的药，会让鲛人一睡不醒呢。拔开瓶盖，一饮而尽，我安心地微笑。
    亚特兰蒂斯的宴会，终于到达高潮……
    嘀嗒。
    这不是我的眼泪，这只是普通海水掉落的声音。
    嘀嗒、嘀嗒、嘀嗒。
    岩洞里，只有海水滴落的声音。
    父亲母亲，你们还安好吧。我们一家，终于在一起了。这一次，我一定要笑得很张扬。
    若有来生，莫问前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