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如蝉翼的纱衣被残酷地划出交错的伤痕，温热的血液顺着往上翻开的皮肉泊泊而下，单膝跪在地上的少女脸色惨白，近乎透明的嘴唇被毫不留情地咬出深深的牙印。嗒。重重坠地的泪水化作一粒柔和的珍珠，好圆好圆，好亮好亮。
    啪！啪！
    带着倒刺的鞭子在白皙的皮肤上肆意地舞动，一下一下，击飞了少女所剩无几的希望。
    领着卡库赶进来的老者看着无人操纵的皮鞭，甚至不敢上前干预，只是默默地站在一旁，冷漠地看着上演的一幕，没有担忧，也没有失落。
    望着渐渐消失在空中的皮鞭，老者终究还是发出一声浑浊的叹息，一如围困已久的猛兽。
    少女抬起头，看看眼神里充满厌恶的卡库，想凭借自己的力量站起来，尝试了好几次，终于还是摇摇晃晃地摔倒在地。
    “卡库……如果我是你，我会劝他们，快走。”断断续续的声音让人听了就心生不快，仿若一架老旧的纺纱机，依依呀呀地艰难地转动着，随时都有坏掉的可能。
    高挑的少年走到诺尔面前，蹲下身子，微凉的手掌抚上了对方更加冰冷的侧脸，是最不带眷恋的陌生，还是最似曾相识的安慰？还残留着触目惊心的血迹的嘴唇动了动，扯出一个笑容，带上最了然的讽刺。
    时光如水，冲刷出高低起伏的河谷，冲开了七零八落的沙砾。看着变形扭曲的倒影，那些追不回来的繁花似锦、童言无忌一下子就占据了心房。本来以为演绎过这么多的身份，就可以毫不介意地看着别人的悲喜循环，当几近重复的经历再次呈现，悲伤的种子还是在心中生根发芽，招摇着长成一棵参天大树。
    卡库突然发现，自己只是不想说话了。
    抽回停留在诺尔脸上的手，卡库转身就出了岩洞，老者望着他，自动地让开了路。守在洞口的几个黑衣少年，也只是默默地注视着他，并不出手阻止。凭着精准的记忆，卡库一路寻到了岸边，一直放不下的圣白杨号在海水的推动下，微微地起伏着。
    纵有千家灯火，只要有一盏灯是为了等待，即使是空亮着，那就满足了。
    卡库干净利落地打了个响指，一抹白影从船舱飞出，落在卡库状如栖木的长鼻子上。哈多利用那双清澈的眼睛迷惑地盯着卡库，像是在询问他离开的原因。跟在哈多利后面的是路奇，哈多利真正的主人。
    “路奇，你们走吧。”腹部震动，发出了哈多利特有的颤音，“我要离开你们了。”命运轮转，有多少事情是始料不及？当初冷眼对待为了同伴自愿放弃生命的女子的时候，卡库从来都没有料到自己也会有这样的处境，果然，船上太多能力者不是一件好事呢……
    狭长的眼睛眯了眯，从那双棕色的瞳里，清楚地映出一个狼狈的卡库，脖子上的朱红如影子般紧紧依附着。
    没有哪怕再多一句的询问，路奇走回内舱。
    灯，熄灭了。
    一瞬间，卡库有置身赤道的错觉，分不清自己属于南北哪个半球。夜凉依旧，阵阵的陆风碾散了所有的明明灭灭……
    卡库是失去意识后被拉回岩洞的。松软的沙滩上还残留着或深或浅的痕迹。穿着白色纱裙的少女失神地站在海边，直直地望着那根粗壮的铁链依旧坚定地沉在浅滩里。等月落，等阳升，等潮退，等船离……被精心雕琢的宝石上已成一片空白，海天相接处连出一片雪白的天使羽毛。
    再难舍难分的情感，还是抵不过生与死的纠缠。诺尔看到面前的一片阴影，知道这是催促的信号，收回游离在海面上的目光，回头，顺着熟悉的道路一直走下去，松开一直紧紧握着的拳，那一片鲜红的濡湿刺痛了明亮的双眸。
    深蓝墨绿的海藻在淡黄色的细沙表面跳起左摇右摆的舞蹈。放在水道入口的竹排上被放上了祭品，被狠狠地推向弯曲的远处，不时发出嘎吱嘎吱难以入耳的呻吟。
    “如果祭品在祭祀仪式上被劫走，父亲大人会有什么反应？”诺尔望着一直站在洞口的老者，认真地发问，好奇的神情就像是一个执着于一乘一为什么还是等于一。
    “那，小姐，你会有危险的。”
    纤如白藕的手臂轻轻掩上唇，却还是遮不住那咯咯娇笑。“不，这一次，那只异类不会不管的。”诺尔蹲下身子，解下高跟鞋的绑带，佩着银色铃铛的双足随意地伸进不断前进的河水中，修长的双腿化作泛着银光的鱼尾，在流转不停的漩涡中折射出旧日的回忆，如同七彩宝石般炫目迷离，摄人心魄。
    雪样的纱衣如情人般温柔地抚着身上的肌肤，手臂上部青色的鳍在碧波中徐徐飘动，原本姣好的脸庞被一块块的鳞片占据了半壁江山。不同于人鱼的娇媚动人，也不是鱼人一族的强壮凶悍，在水中的诺尔，带着茫然而悲伤的表情，如同一个牢牢黏附的面具。
    伊里丝的光芒在深蓝色的海水里逐渐幻灭，转瞬流年，诸神扬起了雾霭和微光，带着一身的骄傲绝尘而去，只留下卑微的种族在委曲求全努力的挣扎。
    “诺尔。”厚重的鼻音掩不住危险的杀意。被用层层叠叠的锁链牢牢锁在王座上的男子几近绝望地咆哮。
    “父亲，你想要的灵魂，我带来了。”诺尔一脸无辜地指指躺在竹排上的卡库，轻轻松松地四两拨千斤，对男子的威胁视若无睹。
    沉重的锁链被拉扯出四处散落的金属之音。猛然睁开那双夹杂着浑浊血丝的双眼，野狼般贪婪的目光在卡库的身上移不开。已近干枯的嘴唇裂开一个夸张的弧度，点点的血迹在嘴角肆意的铺排，为丑陋的伤口添上朵朵鲜艳的曼珠沙华。
    “诺尔，你还愣着干什么，把我解开！”毒蛇的信子已经牢牢地绑住那颗干涸的心。
    “原来，你们还有这样一个藏身的地方，怪不得逃过满世界赏金猎人的追捕。”一把清朗的声音悠悠响起。一名黑衣少年倚着入口的岩石，专注地整理着自己的毛皮帽子。
    诺尔心下一惊，自己不习惯冒险，就算是水下的溶洞也派了防御的力量，而对方一派悠闲的样子，显然还没有被那些守卫发现，那么就是说，他是跟着自己来的？一直低垂着的双手自发自动地摸上放在腰间的双剑。
    “在船上，我就已经警告过你，只可惜呢，你都不懂……”
    话音未落，少年一个箭步冲到诺尔面前，利刃的寒光在面前清晰如冰。少年的手竟带上了一副钩爪。诺尔对这样的情景早有准备，抽出腰间的双剑，在钩爪上就是一挡。铿！大得过分的力道将短小的双剑狠狠地往下压，顺着向下的方向猛然一抽，倒是换来了一个进攻的空荡。拿着双剑的手灵蛇般想往钩爪上缠，少年微微侧身，另一只带着凛然寒光的钩爪已经切在诺尔的发上。
    诺尔顾不得继续进攻，慌忙地回身后退，若雪纤足在地面踩出一片湿润。黑衣少年步步紧逼，钩爪倾斜，交叉的攻势让人措手不及。
    散乱的泡沫铺天盖地而来，巧笑倩兮的佳人却不知所踪。黑衣少年挽起一个冷笑，旋步，转身。往上划的钩爪恰好撞上直逼自己的双剑。趁着诺尔还没有回过神来，横划，斜降。钩爪连续的运行犹如灿烂的流星，不带一丝生硬，华丽得像是一场盛大的演出。
    骤然而来的痛楚诚实地提醒着身体，诺尔光洁的手臂上已沁出血痕，绑在手腕上的珍珠也落了一地。
    嘀嗒、嘀嗒……
    黑衣少年停下了攻击，弯下身子，随手拾了一颗珍珠，放在手上欣赏。还想着反击的诺尔看着少年奇怪的举动，也只是警觉地盯着对方，却不敢再轻举妄动。明明，只差一步，只要再往前一步，就能取了自己的性命，可是，对方却什么都没有做，是因为自己太低劣，对方连动手都不屑么？诺尔想到这里，不由自主地咬着下唇。
    “既然已经开口，高贵的绅士又何必为了区区一个人类而弄脏自己的手呢？”坐在王座上的男子脸上全然没有了嚣张跋扈的气焰，笑得一脸的讨好。
    “哼。不过是低贱的鲛人。”少年不屑地闭眼，似乎连多说一句都不愿意。
    “那我叫诺尔把绅士的客人送回船上，可好？”
    “你最好记住自己的话。”顺手整理一下之前战斗弄歪的毛皮帽子。黑衣少年扯出一个充满恶趣味的笑容。离去，带着满身的骄傲与荣光。可是，会带来伤害的，明明是自己啊。
    无需招手，无需施令。只一个轻微的动作，便有守卫会意般地把竹排送回原来的岩洞。祭礼结束……
    “废物。”诺尔身后，是一声恶毒的咒骂。
    转身，离去，诺尔落寞的背影与无边际的暗黑融为一体，泪落有声……
    失去利用价值，就注定要被抛弃？就像当初抛弃母亲一样？诺尔困惑地浮出水面，慢慢地往圣白杨号藏身的溶洞游去。
    “路奇，你的猫怎么会掉到海里？”卡莉法抚着黑猫被泡得稍微有点发胀的身体，一脸的为难。说要照顾宠物的是路奇，现在不管不顾的也是路奇。
    冷若冰霜的脸上隐隐附着不详的黑气，强行忍着一下指枪了结对方的冲动，路奇随手提着还沾着水珠的猫尾巴，把那只不顾情况的黑猫拖来自己面前。沙、沙、沙。黑猫蜷缩的爪子似乎还抱着什么东西，一直都不肯放开。路奇狠狠地往蜷缩着的爪子按下去。“喵！”吃痛的黑猫本能地逃开，却一拐一瘸地走不远。
    泛着温和白光的珍珠在桌面上孤芳自赏。路奇捻起珠子，淡淡地扫了一眼，便将手中的珠子碾成一堆粉尘。
    宁静的空气逐渐变得扭曲，布鲁诺侧身滑进一团不停旋转的绿光中。作为门门果实的拥有者，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不用沾到海水就站在海面上。淡淡的萤绿化作束缚的牢笼，还浮在水面的诺尔看着身边浮着的点点绿光，无奈地往船的方向更靠近了些。
    “路奇。”对着船上的男子喊了一句，“怎么还不离开？”
    “嚯嚯，路奇，我知道那只笨蛋长颈鹿在哪了。”戏谑的声调掩饰不住满心的喜悦，站在瞭望台的加布拉兴冲冲地朝甲板上的路奇招手。本应尖锐的獠牙在夸张到极致的笑容中也显得格外可爱。当初在小镇跳火圈的时候，加布拉虽然很努力地在表演，但是V字型的手势一看就显得矫揉造作，可是，这时候加布拉的动作完全看不出一丝破绽。这仅仅是出于对伙伴的关心么？
    诺尔往岸边的方向看去，果然有一个穿着黑色长袍的男子摇摇晃晃地船的方向走来。来不及哀叹千日醉效力的持久，诺尔很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她可是为了祭礼能顺利进行而下了三倍量的千日醉，就算是自己，没有三四天是绝对醒不过来的。诺尔惊得一下子不顾束缚从水中跃出。
    “喂，你，你还好吧。”诺尔望着还在往船的方向走近的卡库，迟疑着开口。之前已经中了海兽的毒液，会扰乱神经的锁链刺激，还有，不打折扣三倍量的千日醉。能站起来，已经是一个奇迹了吧，怎么还可以这么清醒地往前走……
    卡库看着一脸茫然和不可置信的诺尔勉强露出一个笑容，依旧阳光，却苍白不已。
    “这种伤，还难不倒我。”没有声音，缓慢显现的嘴型却烙在心上，无法磨灭。
    诺尔了然地点头，在低头的一刹那却撇见了卡库手腕上一道暗红。血仍未冷。诺尔心里还是忍不住冷哼一声，如果你以后会失去这一切，你会不会后悔今天所做的？
    获得希望便要付出同等的失望，真是一个残酷的交易呢……
    浅白色的泡沫随风而散，诺尔像以前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既然知道没有胜利的希望，就没有必要继续浪费时间。
    张开双臂，卡库像一只自由飞翔的鸟儿一样稳稳地落在船上。还沾着海水的发在阳光下反射着耀目的光，卡库不自然地搔了搔头，似乎正在考虑怎样告诉那群伙伴，诺尔其实并不是表面看的那样。
    啪！荆棘鞭子比他想象的速度更快，在空中挽一个略带环状的花样以后便直直地朝着卡库挥来。盘曲环绕，带着黑刺的鞭子彷如一条活动的灵蛇，追着跳到空中的卡库张开藏着毒牙的口腔。空中的浮尘被搅出一个个并不算华丽的漩涡，为了躲开攻击四处跳动的卡库终于意识到一味地讨好暴走的卡莉法也是逃不过一个星期的家务。轰。四足踏地的纯种长颈鹿怎样都让人联想到动物园里那种被一群孩子亲亲热热地抱着脖子说好可爱的萌宠。咔。几乎是机械的扭动声在长颈鹿的身上发出，听起来极为刺耳。几秒钟后，长颈鹿便化作一块整整齐齐的魔方，任凭鞭子在自己的身上击打。美女秘书对只露出一个长颈鹿头的魔方状生物似乎来了很大的兴趣，纤纤玉指在空中摆出一个略显复杂的花样，指尖已经泛着软绵绵的泡沫。修长的手指在坚硬如铁的边角处温柔地打着旋，变成魔方行动不便的卡库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眼前这个道力比自己还低的卡莉法把自己变成一个圆球。看着自己的杰作，美女秘书莞尔一笑，灿如三月阳光的笑容里似乎还掺杂着一丝阴谋得逞的喜悦。
    “Queen！”雄狮以一如既往的精准枪法把像是一个黑八的卡库送，不，戳进船舱。
    “稍微安心点了没？”单手支颌地倚在围栏上，卡莉法好脾气地问着。
    “哼。回来就好。”最后的几个单字低不可闻，高傲的猎豹又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地表达自己的情绪。
    也许是太过专注于卡库的事情，作为首领的路奇并没有留意到，当卡莉法提问的时候，某一只狼族生物也极不自然地扭动着身子，后来干脆像闹脾气的小孩子一样气冲冲地走到船尾吹风。还有，他也没有注意到，一直养在身边的黑猫正在专心致志地玩着一颗圆润的珍珠。鲛人泪，泪落成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