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先不跟路鸿说，其实也不是故意要瞒着，不过是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罢了。晚上路鸿电话来的时候，崔婷正忙着整理随身要带的物品。路鸿似乎察觉到什么，不像前几天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反倒是问她在路式的工作顺不顺心，崔婷因为心里藏着事儿，不免表现得有些做贼心虚，话说出口自己都察觉出声音有些颤音。
    路鸿却也不追问，崔婷应付了几句就推说自己累了，路鸿也就不勉强，叮嘱她早点休息就挂了电话。
    崔婷看着堆得满床的东西摇头叹气，全是平时给父亲买的，多是御寒的衣物和平时需要换洗的内衣，不知不觉间，她竟然已经买了这么多，而这似乎也说明了，她有很久没有去探望过父亲。
    但心中并不是不想念，无论如何，那是自己的父亲，只是再怎么想念，也抵不上相见的挣扎和痛苦，哪怕是短短的30分钟，平时发呆不知不觉间就会悄悄得溜走，那一刻她却觉得如同30年那般的漫长。面对着父亲不停的道歉，不停的祈求原谅，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告诉他自己早已经原谅了他么？她做不到。告诉他自己总有一天会原谅他么？她不敢保证。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默默得低着头，听着父亲的话，然后数着心跳，一，二，三，四……直到30分钟结束，父亲不得不带着失望的表情一步三回头，重回监狱。而她，却连抬头看一下都不敢。
    隔天大清早，蕾蕾就过来送了寿司和卤鸭翅给她带着路上吃，还给她准备了防晕车的药，崔婷睡得迷迷糊糊，被蕾蕾直接从床上拎了起来，一样样得仔细交代。等到她好不容易把蕾蕾打发走，天才将将透亮。崔婷站在落地窗前，呼吸着早晨略带湿润的空气，清鲜得似乎驱走了她体内沉积已久的晦气。这样一个清晨，有妇人忙碌得在厨房为心爱的男人准备早餐，有老太太被老爷子牵着手一起晨练归来，也有仍在睡梦中的上班族，做着升职加薪的美梦。这样的清晨，平常却并不普通，十年前，似乎也就是这样的清晨，穿着睡衣的她，眼见着父亲被带走，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起得早，赶上了搭第一班大巴，不是什么节假日，车上人并不多，崔婷只一个人，却占了联排的两个位置。除了蕾蕾给准备的吃的，她只带了一件外套和几本书，给父亲的东西却装了满满一大包。将旅行袋往行李架上放的时候，一个没托稳，差点滑落砸在头顶，幸好隔着过道跟她一排的年轻爸爸看到，起身帮了她。崔婷赶忙跟人家道谢，日日坐办公室，当真是四体不勤，没多少斤两的东西也负重不了。
    邻座的小女孩好奇得盯着崔婷看，崔婷对她笑了笑，竟逗得她羞红了脸赶紧低下头。年轻爸爸见了，摸了摸她的脑袋，让她叫阿姨好，小女孩复又抬头好一通打量，最后才娇羞得小声叫了声阿姨，那模样竟活脱刚见着意中人的小媳妇一般腼腆，崔婷忍俊不禁，赶紧应下话来，知道她害羞，也就不再逗她说话。
    车开了没多久，那小女孩的话却多了起来，由于是早班车，坐的人大多还是睡眼惺忪，打算上车补觉。整个车厢就数小女孩最精神，奶声奶气得问她的父亲：什么是烤羊排啊？什么时候才能吃到烤羊排啊？年轻父亲低声回答。没过一会儿，就又重复问一遍，父亲只好耐着性子又解释一下。崔婷的座位挨得近，听得真切，几遍下来再也忍不住笑意，索性放下手里的书，侧头瞧着那对妇女一问一答。
    那位年轻爸爸也是不堪烦扰，拿出包里的零食试图转移孩子的注意力，结果小女孩的记性倒是好得要命，吃薯片时并不提羊排的事，等薯片吃完，没几分钟就又旧事重提。
    终于，年轻爸爸大概也是黔驴技穷，低声对小女孩说：“看，旁边的阿姨都在笑话你贪吃呢？别再问了，等到了姥姥家就给你吃羊排。”
    小女孩被他这么一说，果然转过头来，正瞧着崔婷望着自己笑。一改前一会儿见了生人的害羞模样，小女孩指着崔婷手里拿着的书，奶声奶气得问：“阿姨你在学字么？”
    崔婷起初一愣，后来明白了她的意思，赶紧柔声回答：“是啊，阿姨和你一样，都要上学识字的。”
    本想找个好玩的给她，打发在车上的无聊时间，可是把包翻了半天，也没找到什么稀罕的东西。最后，索性把手机上挂着的那串小玉珠解下来递给她玩耍，小女孩刚想伸手接过，父亲却阻止，她就迟疑得看着崔婷，眼神里透着喜欢。崔婷说了几句，父亲才答应她收下，小女孩礼貌极好，认认真真得谢过才欢天喜地接过珠子，摆在腿上玩耍。
    “出差还是看亲戚？”年轻爸爸见崔婷送了女儿玩具，心中感激。
    崔婷一愣，转而笑道：“看亲戚。你一个人带孩子出门，不容易吧。”
    “还好，她还算听话，而且生活能自理，只是总缠着你要陪她玩。”
    “嗯……”崔婷想问孩子妈妈呢，话到嘴边了硬生生咽了回去，她想起了这是人家的私事，就算是闲聊天她也不该打听。
    “她妈妈两年前去世了，车祸。”孩子爸爸却仿佛知道崔婷的心思。崔婷愕然，但转瞬就恢复如常，想来这几年他没少回答这个问题，不然现在也不会这么云淡风轻，只是不知道，这分平静是真还是假。
    小女孩嚷嚷着要睡觉，年轻爸爸抱歉得笑笑，将孩子抱在怀中，低声呢喃着，大概是她妈妈哄她入睡时常哼唱的那首歌。虽然现在换做爸爸来唱，爱却并不少一分。
    大巴在高速路上疾驰，窗外的景色单调得紧，无非是一棵接着一棵树飞速得往后倒退。隔着树，偶尔能见着远处有几处零星的小院子，但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年轻爸爸的声音渐渐低下，想来是孩子已经入睡。她翻开扣在腿上的书，却一字也看不进去。曾经，父亲也曾对自己宠溺慈爱，也曾在她发烧生病时，夜夜陪在身边，将自己搂在怀里，用他的身体给自己降温，也曾在她无理取闹时笑着答应要摘天上的星星给她，编一串最美的项链，让她做最美的新娘。只是，她刚刚明白什么是爱情，刚刚觉得自己找到了一生幸福的时候，父亲却亲手结束了这一切，是的，他亲手毁了这一切。
    经过了繁琐的手续检查和等待，崔婷终于见到了父亲。上一次见，应该是两年前，700多个日子在父亲身上毫不留情得留下不少印迹，他的头发已经全白，崔婷仔细看了又看，也没又找到一根黑发的痕迹。脸上的皱纹又多了几条，具体多了多少，崔婷也不清楚，因为她并不太记得父亲上次的样子。
    “婷婷，你又瘦了，工作很辛苦吗？”崔父一张嘴，崔婷就发现父亲右下的虎牙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豁口。
    “工作还好，我没瘦，一直都是这样。你的牙……”
    “哦，我不小心撞到了桌子角，没事儿，不耽误吃喝。”崔父蛮不在乎得咧着嘴笑。崔婷心中一涩，早就听说狱中常有暴力事件发生，虽没有电视中演的那般严重，但也没那么让人省心。崔父肯定是遇着难缠的事，不告诉她，只是让她放心罢了。
    “你自己多注意……”崔婷觉得这句话太干了，还想多说几句，却说不出来，她并不知道该注意些什么，也不知道该如何抚慰父亲。只好赶紧转移话题：“给你带了些常用的换洗衣物，交给狱警了。你还缺什么？我会在这里呆一天，缺什么我给你买，然后再给你送过来。”
    “不缺，不缺，什么都不缺，衣服还有很多呢。”
    “穿旧的，就扔了吧，衣服太旧穿着也不舒服。”
    崔父点头：“恩，我知道。”迟疑了一下，才开口问：“前几天是你妈妈的忌日，你去拜祭她了么？”
    “我还没去，工作上有点事耽搁了，我回去就找个时间去。”
    “替我给你妈多烧几张纸，我对不起她，告诉她等我出去了我再去看她。”
    崔婷点头，顺便低下了头。她来过几次，崔父都会问到母亲，除了对自己，对母亲的忏悔也是崔父每次必提及的话题，这个话题，崔婷同样不知该如何面对。
    “你也不小了，该嫁人了。是爸爸不好……但你也不能耽误了自己啊。”
    “我知道，遇到合适的会考虑的。”
    崔父见此，欣慰得点头：“你不用有顾虑，我想好了，出去之后，就找个工厂啥的看大门，或者去做清洁工也行，我身体好，能自己照顾自己，不会拖累你的。”
    崔婷的手，放在桌下，她用大拇指的指甲狠狠地掐着自己的食指，只有这样，才能忍住眼泪不落下来。
    “路建安……他……他有没有再为难你？”
    崔婷摇头。
    “你不要瞒着爸爸，要跟爸爸说实话。”
    崔婷复又摇头。
    “那就好，他还算有点仁义。”
    崔父说完，陷入沉默，崔婷低着头，也一声不吭。
    过了一会儿，远远站着的狱警大声吆喝：“抓紧啊，时间快到了。”
    崔父听后又急急忙忙得将说了好几遍的话重复了一下：“不用管我，我很好。你要照顾好自己，别亏待了自己。”
    崔婷觉得眼睛酸涩，她知道那一滴泪就挂在眼角，更是不敢抬头看父亲一眼，就着他的话点了下头算作答应。
    不一会儿，崔父就回了监狱。崔婷在位置上呆坐了一会儿，再抬头时，已是满脸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