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捌卷、关东篇(下) 第十章、大脑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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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餐过后,黑河立刻站起身、走到流理台前方,作势卷起两边衣袖。
「阿守,妳要干什么?」龙崎菫连忙问道。
「洗碗。」她回答得理所当然。
樱乃不由得微微睁大已经很大颗的双眼。
「洗什么碗啊?妳是客人,哪有让客人洗碗的道理。这可不是我们家的待客之道。」大婶一把将年轻女子从流理台前抓开。「这些碗盘我来洗就好了。妳去洗澡。樱乃,妳回房间做功课。」
「好的。」龙崎樱乃清楚祖母的个性,说一就是一、说二就是二,除了学校以及社团等需要学生自治的事务以外,鲜少容许晚辈反驳。
不过,还有个家伙想试图挣扎一下。「龙崎教练,可是……」结果,被大婶严厉的眼神一瞪,黑河守就又闭上嘴巴了。
「没有可是。」龙崎菫把「手上的东西」丢到自家孙女面前。「樱乃,妳告诉『黑河姊姊』、浴室在哪里。」
黑河守脚底一滑、差点没被对方称呼她的方式笑死。
什么「姊姊」啊?多么好笑又别扭。连小金都不会这样叫她。
讲直接一点就是「恶心」,身为当事人的她自己听了都想吐。
「是……好的。黑河桑,请跟我来……」
行走期间,樱乃一直觉得有股压力从身后源源传来。
后方悄然无息,脚步声静得几乎听不见。但是后方的确有人。
黑河守一向习惯以趾尖和脚掌部位移动双脚、放轻踩踏的力道走路,特别在不是自己熟悉的地方更是如此。主要用意是避免干扰到别人。
无论处于何种姿势和情境中,她也会习惯将全身的重量平均分配在头部、身躯、摆动的双手和前行的双脚等区域,重心一径维持在身体正中央、腰部和大腿这些位置,特别是骨盆腔。一般而言,大腿是全身上下肌肉最多也最发达的部位;当她预备发力时,绝对是从这地方开始。在不属于自己、自己也不属于这里的场所,黑河守总会保持着能随时采取行动的状态。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这种毫不放松的戒备状态就连生性钝感的樱乃也察觉得到。
虽然必要时也很严厉,但平常爽朗又大方的奶奶是怎么会认识这种人的呢?
龙崎樱乃走到了一扇门前,像个房仲小姐似地对黑河介绍:「黑河桑,这间就是浴室。我们家是卫浴一体……」
长发黑衣女点点头,然后用毫无情绪的眼神看着少女。
少女蓦然感到耳根子一阵燥热。
「我、我先回房去了……您请随意。」樱乃慌慌张张地朝对方行了个特大号的鞠躬礼,迅速溜回房间。
黑河守默默拉回目送少女离去背影的视线。
……好吧。或许她给人的观感就是「可怕」。而且不是或许,是事实。
黑河叹着气,也慢慢走回客房。
厨房所在的方向一直传来清洗和摆放碗碟的碰撞声响。这时她才猛然警觉——自己的左手还包着绷带,最好是能直接碰水。千幸万幸,多亏大婶推掉了她的好意,否则后果一定不堪设想。她一定会被大婶唠叨到干脆去撞墙算了。
黑河守走进房门、坐在弹簧床上,随手拿起黑壳银纹手机。这是船越老人根据她的喜好、特别客制化的小礼物。在她寄送神奈川的土产回去之后,这份恩情应该就一笔勾消了吧。
屏幕画面显示着有一封新讯息的字眼;而号码隐约、依稀似曾相识。
「该不会是什么垃圾简讯吧……」
黑河用拇指推开掀盖,点进讯息。
第一行映入眼里的字就是「亲爱的」。
她的表情瞬间扭曲成一团。
接下来就是「妳寂寞吗?」、「要不要人家来陪陪?」、「有需要的话,请打这支电话」之类乱七八糟的句子。
乍看之下,还以为是从哪处风俗场所发来的讯息。这该不会是什么「儿童不宜」的内容吧?
黑河守愈往下看、厌恶和恶心等感觉也愈来愈强烈。正当她打算删掉这封讯息、并且责备自己竟然把「这种东西」看完时,紧接在后的句子却让她停住按下删除键的拇指。
『妳真的很不够意思喔——小守守!也不报备一声就擅自离开大阪了,至少也该通知人家一下嘛!害人家这么担心妳!要不是我们跑去三船拳馆吵闹再加上阿修把曾经打过电话给妳的事说溜嘴,我们还不晓得该怎么联络上妳啊!小金虽然很专心练习,但是也成天吵个不停、说什么要让妳见识他特训的成果!还有阿藏啦!他好像有点走火入魔了,满脑子就只有练习网球和写小说这两件事!不管我们怎么讲都没用!妳快点劝劝他,叫他清醒一点啦——』
光看这段叙述,黑河就立刻明了寄件者的身份。即使不必详读其它内容,仅凭对方称呼她的方式就一目了然。
除了金色小春,这世上大概不会有第二个人会用那么「恶心」的昵称称呼她。
恶心归恶心、恶心得鸡皮疙瘩掉满地,然而看在当下的黑河眼里,却有种莫名的感动和亲切感。
要回应?不要回应?
一想起那些人,内心便再度充满了罪恶感。对他们过意不去。
假如他们哪天知晓了她的过去……会觉得可怕吗?或是可怜?
黑河缓缓倾斜身躯、往弹簧床上一躺。她没什么机会睡这种床。只要一躺下去,就会引起轻微的震动。翻身的时候也会震个没完。
不过,白石他……「走火入魔」是怎么回事?
打网球还能理解,写小说又是怎么搞的?
「小说」指的应该是他在新闻部连载的小说吧。记得他写的是好像关于有毒植物的推理小说……难不成光只是书写也能中毒吗?以黑河守对自己这块「不思议」领域仅有的认识来看,「书写」应该能属于驱魔方式的一种,譬如像是写日记——把内心无论是正面或者负面的情绪以文字表现出来,有助于心情抒发、扒梳思想和观念、甚至具有健全人格等作用。
然而,话说回来,那种什么植物的题材又该怎么写成小说?回去以后,一定要借来好好拜读。反正她也喜欢看书;而且还会边看边抓错字、顺便在心里替对方润饰语句。
不过,这也就表示……他一定很重视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和心血。是他的心血结晶,更令她感到十二万分好奇,并且也想珍惜。
拥有能打从心底重视的东西,真是不错。
那种全心全意去爱着一样事物的感觉,会是如何?
当她在打拳、参加搏击比赛,或是骑重型机车、练习射击的时候,也同样是全神贯注的。但是,意义不太一样。做那些事情就是必须集中精神、心无旁鹜,否则很容易发生意外;甚至一个不小心就可能会有生命危险。
和「真心喜爱」的感觉不相同。
对黑河守而言,那些项目不属于喜好或兴趣中的一环,而是必须学习来使自己独立和保护自己、训练自己的技术;那只是一种工具、长时间养成的「习惯」。
若要谈兴趣和喜好,应该像是听音乐、阅读,或是甜食之类的项目吧。至于吃饭时添加一堆刺激性的调味料,应该算是某种怪癖。
因为人生实在太枯燥无味了。
只有当感官受到强烈刺激的时候,才会觉得自己「正在活着」;呼吸系统还在运作,左胸腔内的心脏还会收缩舒张、引发脉搏鼓动,血液仍然在体内循环不绝——输送养分、抛弃废物、维持所有基本的生理机能。
要等到什么时候,这一切才会停止?
黑河守躺在床上。她没开灯,房内一片漆黑。
已经很习惯阒黑的环境。愈是深沉的黑暗,她看得愈是清楚。不是用眼睛看,而是用「心」和敏锐的第六感。
由于这种受到诅咒、会早死的不祥命运的影响。她现在的年龄、和父亲亡故时的年龄,只差了两岁。
说不定,那天很快就会到来了。她不知道当时父亲的情况是如何、有没有征兆之类的。
等待死亡迫近眉睫的滋味,实在不怎么好受。
这样的自己……没资格去喜欢什么人,更没资格被喜欢吧。
这样的人生——只能坐等死亡降临的人生,真是无聊。
既然如此,又是为了什么继续活着?为什么不干脆现在就了结生命算了?
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怕死吗?恐惧死亡吗?
多少会吧。是人就会害怕死亡、一定会害怕——害怕死亡之后可能会面临的「未知」。而她只是个普通人——在心理方面。
当身体受到伤害、甚至被枪口抵住脑袋的时候,也会怕得冷汗直流、身躯和四肢颤抖不断、无法被大脑控制。
——心中萌生「不想死」的强烈意念,想活下去的欲望。这只是一种自然的求生本能,每种拥有意识的动物都会具备的本能。
然而,假如当真抱着想一死了之的决意……那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罢了,眨个眼就会结束。
于是,黑河擅自归纳出结论——人不是害怕死亡,只是害怕未知。对于需要依靠知识以建构世界的人类来说,最可怕的东西大概就是「未知」;所以人活在世上,才会拼命探究和挖掘新知。有些学者或科学家,终其一生都在追求遥不可及的事物;但是在追到之前,生命就结束了,他们就这样失去了追求知识的权利和能力。因此,死亡也象征着「失去」。
生命一终结,就代表什么都没了。
就算「死亡」这么令人畏惧,要死却很简单,想活下去却不容易。活下去比选择死亡更需要勇气。
既然如此,还坚持活到现在的理由是什么?
一定是为了……要和周遭的所有人相遇吧。
多亏有三船夫妻和黑泽先生的努力不懈,她的行为才能实时受到矫正,不至于误入歧途、遁入魔道。
更何况,如果死了的话,就碰不到他们了。
黑河守想起了和那群人一同在校舍楼顶上吃午饭的时候,那种轻松自在的气氛。
那是一种自然而然的归属感。彷佛生来就是要待在那里似的。
她不自觉用指腹按住左眼下方的小疤痕。
虽然时不时动拳动脚,却并非真心想伤害谁。
只是想保护自己罢了。
所以,那把本来应该刺在什么人脸上的美工刀才会偏移路线,最后伤到了自己。
即使被恶整得再怎么厉害,即使对这个世界失望透顶,却还是不想去伤害什么人。
这绝对不是哪门子的圣人情操,黑河守也不认为自己有那么伟大;她的心胸狭隘、心眼比一般人更小、更神经质、更纤细敏感,并且期望过不下数次——假如这个世界能毁灭的话多好,假如人类都不存在的话多好——包括自己。
纯粹只是因为被伤害的滋味并不好受罢了。
因为曾经有过深刻的体验,才能将心比心。
没有人喜欢被伤害,因此她也不愿意故意将伤害带给任何人。
此外,过度强大的「憎恨」也会使人感到疲惫。至少她本身会觉得疲惫。
一直憎恨着什么人,太累了。
况且,倘若她当真怀抱恶意、故意伤人的话,就没资格和他们待在一起了吧——和那群充满热忱又善良的人们。
黑河在弹簧床上翻了个身,忍不住耻笑自己。
搞什么东西啊?这种好像洒狗血肥皂剧和爱情小说中的台词。
应该无所谓吧。反正她都已经没情调这么久了,偶尔罗曼蒂克一下,应该……
也说不定这是在冥冥之中有父亲指引。
纵然不在身边,纵然不具形体——父亲也依然守护着她。
守护她、直到和那些善良的好人相遇。
黑河守将白石少年赠送给她的黑猫钥匙圈握进掌中,脸埋进枕头里。觉得不太舒服。
这种联想果然还是会引起反胃效应。不久前才吃下的晚餐都要跑出来和她见面了。
就当她仍冥想得天马行空之际,谁的脚步声愈来愈接近房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