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柒卷、关东篇 (上) 第五十六章、坚守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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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河守在医院里的长廊上闲晃了一会儿。
没心情回会议室去,但是也不晓得能去哪里。这里不属于她,她也不属于这里。
心里空荡荡的。
彷佛全世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这种时候,她就格外想念大阪那群人了。无论是三船拳馆也好、船越赛车场也罢。
特别是四天宝寺中学那些家伙。
起码在那里,有她的容身之处。
明明是不应该会感到寂寞的个性。
明明就应该已经习惯了孤身一人。
明明就应该能接纳寂寞、享受寂寞。
这是她最能安静思考的时刻。
黑河走到一面落地窗前,停下脚步。
天空的云量稍微增多了点,不过还没到可能会下雨的地步。
她就伫立在窗前。人们在后方来来去去。
过了多久时间,她也不知道。打从来到这里以后,对时间的感觉就变得愈来愈稀薄。
倘若再待久一点,搞不好连自己都会消失吧。
人的声息逐渐靠近。
黑河转过头,来者是一名护士小姐。
「请问……妳是木下护士长的朋友吗?是来参加研讨会的成员?」
怎么又来同样一招。
黑河点点头。
「那个……」护士小姐的态度有点怯懦、战战兢兢。「护士长在找妳。她在休息室等着,请快点过去吧。」
×
在实际见到中年妇人之前,黑河守就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实际见到以后,更确认了自己的感觉没错。
木下朝果坐在自己的位子上,表情严肃、脸部肌肉绷得死紧。
休息室里的护士们都不知道护士长是为了什么事情在不高兴。每个人都心惊胆跳、蹑手蹑脚,唯恐哪时候不慎踩到地雷。这名位于护理人员之首的妇人既亲和、却也严厉。
看见熟悉的漆黑身影出现在门口,木下朝果立刻站起身。
「……阿守,妳跟我来。」
一中一少的两名女性穿过长廊,走上阶梯,来到了医院顶楼。
黑河守站在背对着自己的木下朝果后方。感觉敏锐的年轻女子完全能够体会妇人此时不悦到了极点。至于不悦的理由……则是不太确定。
木下朝果转过身来、盯住面前的女孩。眉头紧皱、嘴唇紧抿,懊恼的神情使脸上的皱纹更显深刻。妇人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
彷佛正在隐忍着什么。
妇人走近几步、慢慢举起手。忽然间,
搧了年轻女子一耳光。
清脆的「啪!」一声响起。在开阔的楼顶回荡没多久,便渐渐消逝了。
接着,寂静持续了几分钟。
其实中年妇人的动作对黑河守来说并不突然。她早就预测到——并且假如想闪的话、绝对是闪得开的。
不过她没闪避,让左颊直接承受这记巴掌。脸被打得偏向一边。
「——我一直认为,即使妳嘴巴再怎么坏,心地却仍然还是好的、是善良的。根据我观察的结果,也应该是这样没错、一定是这样没错。否则,绝对做不来护理人员的工作。事实证明,不管妳以前过得如何——反正就和我起初猜测的一样,是个内心充满爱的孩子,尤其对待病患特别有耐心。我当了护士这么久的时间、见过这么多人,也相信自己的眼光,从来不会看走眼。小苗的母亲都告诉我了,说妳为她们做了些什么。」
妇人用左手握住搧过对方耳光的右手,连声音都抖得变调。
「但是,妳怎么可以对幸村同学讲那种话?我不是已经提醒过妳了吗!」
「那种话」?是……
已经露馅了吗?这么快。
黑河不知道幸村少年对木下护士长说了些什么。然而,即便只是照实转述,也够教人火冒三丈吧。看妇人气到发抖又满脸失望难过的样子,大概是不晓得她所做的行为的个中含义。
但是,黑河守并不想替自己辩驳;没什么好辩驳的。因为她也并非出自纯粹的好心才那么做。理当该承受责难。
「妳为什么要跟幸村同学讲那些话?那些像是打击他的话。」
「……不为什么。」黑河用指腹轻轻滑过赏过巴掌而热辣辣的左颊,一脸若无其事。
「难道妳打印那些数据出来、又去找他的主治医师详谈,不就是为了要鼓励他接受手术吗?」木下朝果的语气充满了既想相信但又不确定的复杂情绪。「医师都告诉我了。他还很高兴,说妳很细心、又关心病患。」
长发黑衣女望向别处,沉默不语。
「阿守,妳回答我!」
「反正,我的确是对幸村讲了那些不该讲的话。我没什么好狡辩的。」
中年妇人对她的冷漠态度感到气结。
「那妳为什么要那么做?难道妳很讨厌他吗?他做了什么让妳讨厌吗?到底是为什么呢?」大婶并不知道她和四天宝寺中学网球部的关系、以及和立海大附中网球部又互为怎样的立场。现在只一副快要昏倒的样子。「当他把那些话转告给我的时候、而且是如实转告,还问我妳是怎么样的人,我简直是……不敢相信。」
「不为什么,就只是想罢了。」黑河守用毫无抑扬顿挫的呆板音调回答。
木下朝果气愤得说不出话来。
这女孩总是如此。动辄像个闷葫芦,凡事闭口不谈;好事全都不承认、坏事都往身上揽,导致自己一再被人误会。从认识她以来就是如此。
彷佛是故意要让自己被讨厌。
「就算妳可能有自己的用意,但妳不是不知道幸村君的状况。对一名病人说那些话、实在……」
——太过分了!
中年妇人气冲冲地丢出严厉斥责的话语,年轻女子侧身站着,不为所动、面无表情。光从外在表现解读不出她真正的心思。
此时此刻,黑河守又武装起自己;里面的她走不出去、更不让任何人事物侵入。闷声不响。她全身上下在动的部分,就只有束在脑后的长长发丝。
凝重的气氛连绵了片刻。
「护、护士长,可以……请您来一下吗……」一名小护士将头探出门板边,怯生生地问道。
木下朝果既愤怒又难过、完全无法理解与谅解。她瞪了黑河几眼,便转过身随同护士离去。
楼顶的门「砰!」地一声关上。
直到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时,黑河守才宛如解除了警戒状态似地,全身放松、倚靠着围住楼顶四周的铁丝网。
原来……有时候坚守自己的道路和做法,不是一件轻松容易的事。特别是当自己和他人的观念完全相左的时候。而她总是和他人意见相左。
黑河缓缓抬起手,抚上还在隐隐发疼的左脸。
其实妇人的力量并不大,并不是真心想打痛或打伤对方。和三船友道与黑泽先生或者船越赛车场那些充分锻炼过的大叔及流氓们的力气相比,根本是小巫见大巫。
虽然没造成身体上的丝毫伤害,却完完全全打进了心里。
心脏好像被紧紧掐住似的,喘不太过气来。
心理和精神方面的痛永远比肉体方面的痛更痛。
活该
只要不这么做就没事了。
这个鸡婆的家伙
笨蛋
尽管如此……
黑河守用手掌摀住双眼。虽然没真正流下眼泪。
待心情缓和了些许后,她才往楼顶门口移动、走下阶梯。
黑河守回到举办医学研讨会的会议室。轮到上台演讲的不晓得哪位学者或教授还在滔滔不绝。布幕上放着投影片,偌大且冰凉的室内一片昏暗,与会者坐得到处都是。她摸到了原本坐着的位子、拿走自己的行囊,然后离开。
离开会议室,离开今井病院。
站在医院大门前方,黑河又回头望了一眼那栋白色建筑物。
希望小女孩——小苗的病能够治好。
假如要是再另外祈求什么国泰民安、风调雨顺之类的,好像太奢侈又太愚蠢了一点。
自己都顾不了自己了。
黑河转身背对着今井医院,步向大街。
首先,她返回了木下宅,带齐自己的家当。
「咦?阿守,妳要走了吗?现在还很早呢、怎么这种时间就大包小包的了,研讨会这么快就结束了吗?」已经退休而赋闲在家的木下老先生一面摆弄观景盆栽,一面对黑河问道:「我老婆呢?没跟妳一起吗?唔、她现在应该还在医院……」
「我还有点事,必须先离开……要提早离开。」黑河守扛起自己的行李袋,背起由那位旧书店老人嘱托必须好好保管、之后要交给日吉道馆馆长的瓮形包裹,朝老先生敬礼。「不好意思,这几天叨扰两位了。」
「什么几天,妳不是才住两个晚上而已吗?哪有打扰多久。别这么见外嘛。」木下老先生穿着和式服装,一手拿着园艺剪、另一手摆动几下。「要先走也不是不行……不过我老婆知道吗?妳有先知会她一声吗?」
黑河守闷不吭声,只是轻轻点头。
「是吗?有就好了。啊、对了对了!」老先生蓦然灵机一动,「妳先等一下,我们这里有些东西要给妳。」
黑河看着对方匆匆忙忙地跑进室内,又匆匆忙忙地跑出来。
老先生手上多了一个方形礼盒。
「这是我老婆准备的、要给妳离开时带走的。」老先生走到年轻女子面前,将盒子递给她。「既然妳要先走,那么我就也先把这个交给妳吧。」
「请问……这是什么?」
「我也不晓得,应该是麻糬之类的东西吧。」老先生耸了耸肩。
盒子表面确实印有疑似麻糬的图片。麻糬看起来有许多口味;五颜六色,缤纷灿烂。
黑河盯住盒子,迟迟没伸手去接。
「妳怎么啦?怎么不动了?」木下老先生好奇地打量对方迟疑的神色。「啊、看妳身上背了这么多东西,一定是没手可以拿了吧?妳等等、我去找个袋子来给妳装。」
「啊呃、请不必麻烦……」
对方明明就一副老态龙钟的外表,身手却异常灵活矫健;看得黑河守傻眼了一会儿。
半晌,老先生又咚咚咚地跑出来。他手上提着个纸袋,放在袋里的是刚才那个麻糬礼盒。
「来、给妳。要小心拿好啊,可不要掉了。」木下老先生咧嘴而笑,「我老婆最讨厌不重视真心赠送之物的家伙了。」
……那个口是心非的大婶,明明就老是对她唠叨不要吃太多甜的,却在最后送了这种甜的东西。
心中禁不住漾起五味杂陈的感受。
「我……应该要给您们住宿费……」
「嘎?什么?住宿费?」老先生听见她的低声咕哝,诧异地瞪大双眼。「妳就只待个两晚而已,又没消耗到多少水电、要什么住宿费啊?不用、不用了!」老先生终于能理解、为什么自家老伴总是说这女孩正经八百又一板一眼,简直不像个年轻人。「如果妳真想给钱的话,不要说是我老婆、就连我也会生气的喔!快把手伸出来、快点。」
黑河默默地伸出手,让对方把提袋挂在自己的手腕上。老先生曾经问过她、为什么要一直戴着墨色护腕或是断指手套;被回了无意义的一句「不为什么、只是习惯」。
「好了,这样就行了吧。」木下老先生拍拍手掌、算是了结了一桩心事。接着替她开了大门。「阿守,路上小心啊。」
在黑河守转身之际,木下老先生也看见她身旁似乎有道影子一闪而过。
……呃?是错觉吗?
老先生揉了揉眼睛,就当自己只是眼花错看了。
黑河走了一段路,再回头。老先生还站在门口,对她笑着、不停挥手。
感动的情绪缓缓涨满胸臆。
可惜她的双手都已经拿满物品了,只能稍稍欠身示意。完后,黑河转过身子,毅然决然地离开,朝下一个目标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