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陆点伍卷【私生活片段】 第三十一章、逢魔之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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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郁的消毒药水味道扑面而来,金太郎忍不住捏住鼻子。
「我和爸爸妈妈到了医院,肌肉大叔和医师大婶还有衬衫大叔也都在阿守的病房里。不知道怎么回事,衬衫大叔好像也受伤了,穿着病人的衣服。」不晓得是有意或无意,远山金太郎总是以具象征性的「别号」称呼长辈们,这大概是属于他自身独特的记忆方式。「阿守躺在病床上,身上还有手脚、全身都是绷带,脸上还戴着那个……可以帮助病人呼吸的东西。我问妈妈,阿守为什么要戴那个,她说是因为那时候的阿守没办法自行呼吸,所以才要戴……」
站在病房门口、躲在母亲身后,小少年见到黑河守躺着,身上穿着住院病患的服装,玄黑长发被拢成一束、搁置在身畔。熟悉的面庞白皙赛雪——是血色尽数褪去后的惨白——双眸紧闭,口鼻部位被覆盖在氧气罩下,露在衣袖外的双手都被纱布和绷带包得连丝缝隙也没留;尤其是每根手指不知怎地、都裹得密密实实;看在孩子眼里跟几只泡水膨胀的蚕宝宝没什么两样。双腿都打着石膏。除了头部似乎不怎么要紧以外,整个人看起来活像一具参展在博物馆里的木乃伊。
「伤得严重到没办法自行呼吸的地步,我完全不晓得……无法体会,那种感受……我爸爸妈妈、以及大叔和大婶们都没人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阿守会伤得那么严重。他们只说,要是她醒来看到我在场的话,应该会觉得很高兴……」
远山金太郎还清楚记得——当时,病房里的空气冰冷而沉闷,所有的气体分子似乎都凝结成了块状。不论是这张脸或那张脸,全都是郁郁寡欢的神态。室内静得连软管中的点滴液流动声都能听得清楚。金太郎看到不晓得为什么也受伤而坐在轮椅上的黑泽先生一直向三船夫妻表示歉意、直称自己没保护好小守、没让她平安无事地归来,满脸自责。那是小少年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目睹温文尔雅、气质稳重得像名深山隐士的中年男子表现出诚惶诚恐的态度。三船友道板着脸不发一语,三船枫也只能难过地劝管理人停止道歉,一切都不是他的错……
当时,对前因后果一无所知的小少年只感到害怕、深深的害怕——无尽的恐惧像一头看不见的怪兽,紧紧攫住幼小无知的心灵。
从他的眼里望出去,景象在摇曳。
不是黑白色的画面。而是晕黄色。
正值向晚时刻,来自西边地平线的落日光芒将纯白的病房染成深深浅浅的黄色;闪耀夺目,宛若金粉遍洒满地的璀璨光景。
介于白日与黑夜之间的黄昏时刻。
小少年忽然目睹到了某些奇怪的现象。
平躺在病床上的黑河守的旁边、身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跳动。一些黑黑的影子。看不清轮廓与形体的影子。
怪异的影子时不时扭曲、晃动;忽而拉长、忽而压低,宽窄肥瘦变化不断。金太郎不禁想到——当走进游乐园里的镜屋时,在哈哈镜中所看见的自己也是这样——忽高忽矮忽瘦忽胖、奇形怪状的倒影。彷佛一支诡异至极的舞蹈,让人愈看愈不舒服。
衬着昏黄的背景,影子看起来特别清晰。
然而,除了中央、周遭却满是噪声。像一面局部损坏的电视机屏幕。
沙、沙、沙——沙沙声不曾间断。
奇怪的影子时而出现,时而消失。
她的身躯愈来愈透明。即将消散于夕暮之中。
『那个世界的入口开启了』
窗外的夕阳红得犹如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炬。
火炬;火车
据说当人死后,不知从何处会出现一台被熊熊火焰包围住的车子,那是一种被称作「火车」的妖怪。「火车」会前来带走尸骸;恶徒以及犯罪者的尸骸。祂们会撕裂尸骸、手脚丢出车外,只留下躯体。有一说为「火车」的真面目是百年猫又;由年龄超过百岁的猫又幻化而成。
「火车」来自地狱,也将罪人带往地狱。
妖怪;魔;地狱
据说,「火车」上所载运的全是魍魉
魍魉
黄昏
逢魔时刻
小小年纪的远山金太郎揉了揉眼睛,再睁开。
有个少女正坐在病床上,就坐在黑河守身旁。
少女穿着一身以黑为底的和服,和服上绣有花朵与水气球等鲜艳图案。那些花朵和水气球也都在晃动。就在布料的表面恣意游移。
……姊姊,妳是谁?是阿守的什么人吗?
小男孩仅仅在心里思忖,没说出口。
少女以极慢的速度转过头来;然后四目相交。
少女生得眉清目秀,面色雪白,留着一头笔直的黑色长发,大大的双眸红得宛如蓄满了鲜血。
血红色的双眼。美丽得像盛装在高脚杯中的昂贵红酒,也像两颗精制过后的红宝石。
形似人偶般的和服少女坐在床沿、微微倾下身,伸出纤细的手指,来回抚摸着躺在病床上、还不醒人事的女孩脸庞。同样面色雪白的女孩脸庞。
我是……
男孩看见少女的双唇开开阖阖,却听不见丝毫声音。声音被切断了。
小男孩盯住那名陌生少女粉雕玉琢的脸孔,移不开视线;不由自主地发着怔。
那口型、看起来……
えん……ま……
『——金太郎、金太郎,你怎么了?』远山家母亲伸出手,轻推着儿子的背。『去吧、去旁边看看阿守。』
小少年没立刻动作,却是紧捉住母亲的裙摆。
『金太郎?』
他说不出口。说有些奇怪的东西正围绕在阿守四周,跳着恶作剧似的怪舞蹈;并且还有个陌生的少女在场。
无意间,眼角余光瞥见墙边窝着一小团黑黑的影子。
那是一只黑猫。不晓得什么时候、从哪里溜进病房的黑猫。几乎融入在墙边的阴影里头。不仔细留意的话,绝对不会发现。
黑猫靠墙蹲坐,有只耳朵缺了一小部分,睁着一双翡翠色的眼睛;彷佛两颗漂亮的碧色琉璃珠,美得教人目不斜视。
不知道为什么,金太郎总觉得这只猫好像在微笑。
黑猫的身后隐隐约约有两条细细长长的影子正在闪来闪去、左右摇晃。
那是尾巴。两条尾巴。
有两条尾巴的黑猫。
怕得不敢接近。心脏收缩和舒张的力道很强,咚咚作响着;血液输送的速度愈来愈快,剧烈的脉搏鼓动让他觉得十分难受,头晕;也想立刻躺平在病床上休息。
远山金太郎抬起头,只望见父母亲表情困惑的脸。
爸爸妈妈、还有大叔们和大婶似乎都看不见那些东西。躲在墙角阴影里的黑猫便罢,但是,身穿花色和服的少女就光明正大地坐在病床上,来来去去的大人们却都好像把她当成空气一样、完全视若无睹。
似乎只有仍然是个孩子的金太郎看得见。
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不过,只消一眨眼分神的瞬间,那些东西却又消失无踪了;跳着诡异舞蹈的怪影子、不认识的黑发血瞳和服少女,和有两条尾巴的黑猫都不见了。
少女的岁数貌似比他大了一些,比黑河守小了一些;大概国中左右的年纪。
是什么?那些影子是什么?那位穿和服的姊姊是谁?她是怎么来的、又是怎么离去的?猫咪怎么会有两条尾巴?
当下,小小的脑袋瓜里充斥着多到满出来的疑问。
难道是错觉吗?因为身体不舒服所产生的错觉吗?究竟是怎么回事?
怎么想都想不透,也不可能想透。
然而,远山金太郎很快就把这则小插曲给遗忘掉;也从没想起来过。因为在那之后,健康快乐地正常成长的少年就再也没遭遇过类似的奇妙体验。
那时候,金太郎还以为黑河守会就这么死去。
呈现半透明状的躯体;几乎融入在黄昏景致当中
彷佛火光冲天般的艳红景色,夕阳正在燃烧
「火车」会来带走尸骸
将死之人
在她还未自昏迷中苏醒过来前,远山金太郎过了提心吊胆的好几日;成天缠着父母亲要去探望阿守、看她醒了没有。
会死吗?会死掉吗?
房内没点灯,小少年躲在被窝里。双手紧握住一颗摸起来毛茸茸的小球。
男孩的年纪还小,不知道信仰是什么,也没有信仰。他只能握着自己最喜欢的网球,藉以寻求安全感;彷佛手握佛雕或十字架般地虔诚祈祷。
他不太了解死亡的意义,更无法体会;爸爸和妈妈只告诉过他,「死掉」就是再也见不到面——无法肩并着肩走在一起、无法接触到对方、无法和对方交谈、永远不能再一起打网球。
『譬如说,要是我们家的大狗狗「次郎」死掉的话,你就摸不到牠,不能牵着牠去散步;也不能一起睡觉、一起吃饭、一起洗澡、一起玩耍了。』
金太郎愈听、眼睛和嘴巴也都愈张愈大。
不希望这种事情发生。
不要死掉
两只小而有力的手掌紧紧地捏住黄色小球,把最纯粹的心愿全都寄托在这颗最心爱的小球上。只能这么做。小男孩吸了吸充满水气的鼻子。
阿守,快好起来……快点好起来
我们一起去打网球
「金太郎、金太郎?」小春一边呼唤、一边摇动小少年的肩膀。「你怎么啦?怎么突然发起呆了?觉得不舒服吗?还好吗?」
「啊、呃、没事,我没事。」
「那后来呢?老师有醒过来吗?」小石川问道。
「没醒的话,之后是要怎么来学校啊。」忍足谦也反应迅速地插嘴吐槽。千岁和财前忍不住同时噗哧一声;接着,就在部长传达出满满「温馨提点」的注视下乖乖低头。「……抱歉,我们不是故意的。」
「等了好几天,阿守终于睁开眼睛了……大叔和大婶们叫我赶快去看她。可是……」远山金太郎颓丧地垂下了眉毛和肩膀。「阿守完全没看我一眼,无精打采的,眼睛里不像平常那样亮亮的……好像当我不存在一样。看不见我、也听不见我在叫她,好像对周遭的动静完全没感觉。」
时隔数载,小少年也只能就内心所感受到的尽可能描述出来,使用语汇的合理性与合适性等问题先暂且搁在一旁,总之能理解便行。「后来,阿守就一直是这种好像游魂似的状态,被护士阿姨牵来牵去、带来带去。别人对她说什么,她都没反应也没响应,表情呆呆的、好像完全没知觉的样子,就这样持续了好几天……我忘了有多久。每天,我只要一放学,就会往医院跑;一直一直——在旁边叫她的名字。」
小少年握上女孩的手;冰冷的温度传遍他全身。他摇了那只冰凉的手臂几下,对方仍旧毫无动静。于是,他又想哭了。
「我一直叫她、一直摇她;可是,阿守都没理我……」
以远山金太郎这副响雷般的嗓门威力,八成连死人都会被吵到从墓里爬出来破口大骂。
光想象就有种受不了的感觉。财前光取下耳机、掏了掏耳朵,再戴回去。「然后呢?这招有效吗?应该有效吧。」
金太郎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可是,等阿守完全清醒之后……第一件做的事情就是『赶我』。」
「赶你?赶走你?」
「因为我看她都不理我,所以我就一直在旁边讲话,想引起她的注意。」小少年举起一双手掌摆在嘴巴两旁、圈成喇叭状,使声波增幅。「之后,好不容易阿守终于清醒过来了……可是,她说看到我就觉得烦、叫我不要在旁边吵,很凶很凶的叫我滚出去。虽然声音不大,但是表情很可怕……」金太郎放下双手、缩起双肩,眉毛也跟着垂成八字形。「她那时候的眼神,就跟之前在保健室里看到的样子,一样、恐怖……」
远山金太郎还清楚记得当时黑河守瞪向自己的目光,宛如几千万根针直射而来、锐利得几乎要刺穿他整副躯体;就连处于无风的室内,她那头长过腰际的黑发似乎也能微微飘动起来。若非她当时身受重伤尚未痊愈、动弹不得,应该早就动手直接把人辗出去了。小少年不知道她遭遇到了什么,只觉得她凶暴的态度中掺杂着困惑和质疑之类的情绪,时常露出皱眉不耐烦的神色,似乎正内心交战着、不晓得在和什么对抗。
彷佛是被什么不好的东西给附身了一样。
此刻,小少年才真正回忆起来。
难道……会是跟那些奇怪的影子有关吗?
那时候,坐在阿守身边的姊姊——面无表情的、看起来像一尊市松娃娃的姊姊,究竟是什么人?虽说在模模糊糊的记忆中,那位容貌清丽的陌生少女应该是面无表情的;不过,若要再进一步回想细节,其实他也不能很确定……应该是容貌清丽,应该是面无表情,应该像个人偶,应该是穿着黑底花色的和服,可能是黑发、可能是血色的双眼,可能如此大概这般——这样的朦胧印象。那是他第一次看见少女,也是最后一次看见。
还有那只感觉像是在微笑的黑猫;有两条尾巴的黑猫。
金太郎决定有机会一定要问问她。假如还记得的话。或许黑河自己也不明所以,毕竟她当时还沉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