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参卷  第二十九章、「幸福论」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49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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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滴答」。
    清楚的滴水声再度传进耳里。
    ——「滴答」、「滴答」。
    藏……藏……
    ……藏之介……
    什么声音……
    是谁……在叫我……
    醒……
    什么……什么人……在说什么……
    醒……
    ——「清醒过来!」
    就在某道既熟悉又陌生的呼唤声后,白石倏地掀开眼皮。在那几秒钟的剎那间,闯入朦胧视野中的景色只有漆黑一片。
    他想坐起身,奈何头颅感觉依旧十分沉重、四肢和身躯也仍发软无力。有半晌片刻,他只能暂且维持着仰躺姿,难过地不由自主从口中溢出低低的呻吟。
    「……你醒来了吗?」从墙边传来慵懒味道浓厚的九州岛腔调嗓音。「白石。」
    「千岁?」
    从脚步声的响度判断,那名这学期才转来的新队友是正在朝自己走来——从原本彼此敌对的立场转变成新伙伴的身分。四天宝寺中学和狮子乐中学早就在去年的关西大赛上打过照面也对决过。在行走途中,一路上千岁还必须谨慎地垫着脚尖避开躺得横七竖八的伙伴们,唯恐不小心踩中鼾声震天的谁而闹得鸡飞狗跳。
    「你现在觉得怎么样?还好吗?」
    「嗯……虽然还是有点头晕没力……」
    千岁协助他坐直起来,被子也随着姿势的改变而自身上滑下。白石张望周遭一会儿,微瞇起眸、努力判别视眼所及的物体们。
    「嗯……咦?为什么大家都在这里?这里是……部室?」即便身为校队队员,他们也鲜少、可谓没什么机会在晚上的时段进到部室里;晚间的活动范围通常仅限于球场。白石扶住昏沉沉的脑袋,闭上双眸。「究竟发生什么事了?对了,我好像是在练球的时候突然就失去意识……是和谦也对打的时候吗?」
    「想知道来龙去脉的话,我慢慢说给你听吧。」千岁拍拍他的肩膀,用气音悄声道:「只是我们可能就要到外面去了,怕在这里谈会吵到大家。」
    白石的身子仍摇晃不定、脚步还有些踉跄,必须靠千岁的搀扶才有办法平安地走出部室——在确定不会踩到伙伴的情况下。
    两人坐在离部室有段距离的地方;千岁把从他昏倒、到某女替他作紧急处置、连同最后烧掉照片的头尾过程都完整不漏地详述出来。包括在她背包里发现的各种物品,以及黑猫钥匙圈。
    「什……竟然发生过那种事吗?」白石回头,发现原本在里面的桌子和折迭椅全都被搬出、靠放在不远处的墙边。每块窗玻璃都破得十分彻底,空缺处还被贴上报纸以抵御夜风灌入部室。「这究竟是怎么搞的?」
    他决定天亮后一定要好好向家里再次解释一遍自己留校的原因;必须亲自亲口解释、并慎重道歉。无论如何,对他的家人而言,这种太临时的通知行为并不符合他的完美作风——严格说起来,那根本就不是他本人的意思。幸亏在队友打过电话后,就没再接到家里来电。大概也是因为父母亲十分信赖他的缘故。
    真是太不应该了。他不由得轻叹一声,心中涨起满满的愧疚感。
    「不晓得。我们起先也是想问清楚的,谁料得到她在亲了你之后,自己也跟着倒下、不省人事。」
    「她真的……对我『那样』了?」白石搔搔布满银白发丝的后脑、一手手背掩住嘴。愈想,脸庞的温度就愈烧愈高。「为什么……」
    千岁挑起眉毛,隐含「你怀疑吗我怎么可能会捏造这种事不然你去问问其它人求证一下不就结了」等意味。
    白石明白千岁千里绝对不是会乱开玩笑的个性。踏入无我境界之门的他所道出的每字每句乃至任何一件事,都具有不容质疑的可信度;他和其好友橘桔平都是那种实事求是、认真周延的正经角色。部长大人不打算继续纠结在那方面上,换了个话题路线:「千岁,你刚刚说的白猫,真的是我家的猫吗?」
    「其实我也不太确定,毕竟我没看过你家的猫。线索就只有脖子上拴着的那条深蓝色项圈,以及口中叼着她的照片。除了应该是你的猫送那张照片来以外,我也想不出有其它可能了。」千岁屈起双膝,以掌托腮。「校长先生说过,他所拥有的照片都已经被删除了。如果他只印出你留的那张,那就一定是这样没错。」
    「呃?可是为什么我的猫会特地送照片来?」白石不自觉摸了摸套有坚硬护手的左臂。其实他并不太在乎这东西是否会被发现;然而既为应允过渡边的约定,理当该遵守到底。
    「谁知道。可能牠察觉到主人正身陷危机需要帮助吧。」喜欢观察野猫的千岁微微勾起唇角。「猫的灵性是很强的。」
    白石点点头肯定对方的话。「不过,烧掉照片……到底又是为了什么?」他揉了揉太阳穴。「阿银说她是使用了某种叫做『降灵术』的招式,对付那个纠缠我的什么东西?我又是被什么纠缠上了?」
    千岁耸耸肩,未置一词。事实上,他也不晓得该能如何给予答复。他依然选择没把某女交付给他的、务必隔开部长和少女月宫的工作透露出来。唯恐徒增事件复杂度以及造成某些困扰,却得不到解决。
    「所以……黑河真的是和『那方面』有关系?」白石想起她总携带于身的那些书、黑底白字的护身符、曾与她一同被摄入手机镜头的「某物」,和她对自己所做的奇怪行为;包括意图深入探讨的反应。当他在保健室里醒来时,她手上甚至还缠绕着一串来不及收起的翠绿色念珠。
    千岁没回答——或者该说他完全无法回答这类问题。
    「我只有一种想法……就是她当时看起来的样子,好像已经做好随时『为你豁出性命』的觉悟。」
    白石没吭声、起身回到门口。某女正躺在部室的最底处,那里的直立式白板也被移走。虽然远山金太郎曾发下要「守着阿守整夜」的誓言,不过心理层面还是个儿童、并且依循生物本能而活的他终究抵挡不了睡虫的威力,正倒在她身边呼呼大睡。两人盖着同一条被子。他们头靠着头,看起来就像一对感情甚笃、货真价实的亲姐弟。
    过会儿,待身体状况终于好过些后,白石蹑手蹑脚地踩在队友和队友间的空隙,停在黑河身旁、蹲下。然后伸出手越过金太郎,轻轻地贴在她脸上移动。但是他很快便收手,担心碰着伤处可能会干扰到她的睡眠。
    昏暗的环境中,他藉由微弱的光线隐约瞧见她唇上的那道伤痕。
    白石不自觉用指腹按在自己唇上;半晌,又将指腹移到她那痕新伤上。口中尝到血腥味的湿软触感又模模糊糊地沿着绵密的神经爬回至大脑。
    那么做,到底有什么用意?
    妳……究竟……
    几近黑暗沉静的氛围中响着队友们此起彼落的鼾声与呼吸声;他赫然瞥见几滴剔透晶莹自黑河眼角滑出。反射出几丝微光后又瞬即消逝。
    ——在哭吗?
    梦到了什么吗?做了什么悲伤的梦吗?那是个怎么样的梦呢?和过去有关的往昔吗?那是……某些痛苦而不堪回首的过去吗?
    身为普通人的他无法窥视人的梦境、也不可能窥视。现在他只能领会到一件事——
    无论是否处于意识当中,当惊见她落泪的同时,他心里也会感受到一阵难受的纠结。白石用指腹接住那几滴泪,任由它们在皮肤表层凝聚,宛若一颗透明璀璨的软质宝珠。
    在他们面前、眼里,黑河守的气质永远是那么漠然且冰清冷冽——尽管暴躁发怒的机率也颇常发生——大部分时候,她总会表现出坚毅果敢的举止和形象,面无表情,挺直背脊,一身倔然傲骨;绝对不向他人求助和低头,也绝对不会在人前展现出软弱的一面;即使对方已然认识多年。更遑论接受他人的帮忙或同情怜悯。
    千岁转述校工伯伯的那些话,更印证了他们对她这段时间以来的观察和认识。纵然打死拒绝他人的善意,不过她本身却会沉默而主动地付出和回报。绝不抢功劳便罢,甚至还会竭尽所能推却、矢口否认自己的作为是为了什么人好。表面上装得不闻不问、冷眼旁观,该出手时却毫不迟疑、比任何人更加迅速狠戾。虽然她总把那些冷硬且欲撇清关系的言词挂在口头上,却将他赠送的黑猫钥匙圈仔细地保护起来、带在身边。
    在别扭嘴硬又带刺的重型武装下,藏有一颗单纯直率的心。不懂得如何表达出来的真情意切。
    想要守护那样的真心,不想让它受到伤害。白石这么对自己期许。
    不要哭。他凝睇住黑河的脸庞,微微掀动双唇,没发出半毫声响。
    虽然不知道原因。但是有我在这里,所以妳不要流泪。就算现在的我还很弱小,力量不足。
    ——如果妳觉得现在的我还无法依靠,那么我会拚命努力,让自己成为能够被依赖和托付的对象。
    我不要妳为我冒着危险或卖命,只希望妳能好好安稳地过日子。
    即便,最后的结果是变回两条并行线;无论以后妳会遇到谁、最终的归宿是什么地方,或者身边陪伴的人是什么人,我也希望妳能拥有想要的生活、一定要过得幸福。
    白石执起几绺长过腰的黑发——为避免压到,它们全被悉心地整理成一束、安放在她身侧;彷佛一串浓密的织物装饰,更像一条黑色的河流。黑色的河流(黒い川),是她的名字。在透进贴于破裂窗口的薄油墨纸、而更减低强度的微弱月光照耀中,那把带有淡淡清香的滑顺青丝反射出无数条柔和银光。两扇嵌在眼皮边缘的睫毛并非特别长或者量特别多;它们轻轻地搧下、被覆盖住的底下部位画出一丝一丝的浅浅阴影。尽管当前她的面颊仍呈现出伤势还未痊愈的状态,但他们都很明了她不是会在脸上及身上作怪的个性;未施过脂粉的颜面素净白皙。呼出的气体冰凉依旧,节奏强度孱弱。
    白石不断在心里默念「反正小金很强壮不盖被子也没关系」、偷偷从红发少年那里多分了些被子面积给她,被单顶端拉至她的下颚处;另外还加上了自己的队服夹克。在盖妥之后,他轻轻执起她的右手手腕。这只对他来说太小的手没长多少肉;掌面厚度稀薄,骨节分明,让手指显得分外修长;手背上连同拇指的五条骨骼明显地浮起,分布在近奶白色肌肤表面的筋脉血管像一条条小河、清楚得几乎能被一一拣选出来。由于她腕关节处细得彷佛只铺盖上一层皮,更显得腕骨格外突出。也许是职业所致,亦或性格之故,十片指甲都被修剪得干净平整,呈现出自然健康的淡粉红色。
    和印象中、当时握住年幼的自己手的那只手一样,毫无二致。差别在于他现在的手体积已经比她的大上许多,也有力许多。
    一直以来,黑河守就是用这些看似纤细却结实的四肢和身躯,独自撑起自己的世界。不让任何人走进;也不让自己走出。
    此刻,他只能轻握住那只掌面结有薄茧的小手——大概是经年累月操劳的关系——眼神盯着她缠裹绷带的左手,在内心无声默祷。
    企盼她在今夜、有大家围绕在身边的当下,能作场甜美的好梦。
    ×
    『不要、不要连你也抛弃我……』
    从小女孩的视野望出去,女人正被男人一把推开,跌坐在地,痛哭失声。
    女人的声声悲泣紧紧勒住她的心脏。彷佛一条带有剧毒的蛇,盘绕、缠缚;鼓动不断的脉搏催逼毒液顺着循环系统扩散到全身,直至指尖末梢全都麻木无感。
    小女孩想上前安慰女人,拥抱她、代替对方谴责男人,但是却办不到。她觉得自己很痛,全身都在痛,痛得声音全挤压在喉咙里、发不出去。她知道自己是躺着的,正躺在冰凉的木头地板上。却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她头痛欲裂,眼前猩红一片。某种黏稠的东西流进了眼睛里。
    『如果妳执意要带着她的话,就滚出这地方、滚出我的视线!』男子面目丑恶,再度甩开女人抓住他的手。『这小鬼是他的孩子,体内流有那男人的血脉,光是想象这样一个不祥的孩子在身边团团转,老子就觉得恶心!谁知道她会招来什么莫名其妙的怪东西!』
    凭借听觉辨认方位,小女孩知道沉重的脚步声正往自己的方向欺近。她不知道那名对自己而言属于陌生人的男子想对自己做什么;根据经验,肯定又是些坏事。她想保护自己,更想保护女人,却手无缚鸡之力。连一根手指也动不了。
    『——要是没有她的话,老子就允许妳和我一起生活。』
    『不!求求你,别伤害她!』小女孩感觉到女人朝自己扑过来,就趴在自己身上。停不止嘤嘤啜泣。来自女人独有的馨香正充塞于鼻腔里外。那是一股清新淡雅的花香,混合甜食的香气。闻起来像刚出炉的巧克力或面包。『这是「他」……唯一留给我的东西,唯一的纪念,唯一的宝物……』
    她闭着眼,脸上传来被滴滴液体浸润的潮湿感。
    不要哭。我会保护妳,所以不要哭。
    代替素昧谋面的父亲保护妳……
    小女孩不停在心中吶喊。尽管她仍太过弱小,无能为力。
    『啧!臭女人,妳竟然把这种怪物当宝看待。』男子火冒三丈地吐出一口口水。『老子看妳也没救了,不如就让妳带上那小鬼、和那男人一起作伴去吧。一家人在地底团圆!』
    『对不起、对不起……』
    最后一次面对面,女人仍旧是泪流满面的一张脸。打有记忆以来,女人的泪水似乎就不曾止歇过。她没有能力令女人的泪水停住。
    『妈妈对不起妳,对不起……小守……』
    为什么……为什么要道歉……妳做了什么不好的事吗……
    妈妈是不会做错事的,所以不要道歉……
    小女孩想拭去女人的泪,却被一掌拍开。女人换上狰狞扭曲的面孔、对小女孩怒目相视,一双温柔纤手不断拉扯那头和深爱男子同样质地柔软的黑发、掐住她瘦弱的颈项。小女孩挣扎不开,张嘴想呼痛、却发不出声音。
    他曾经说过要守护我一辈子的话;他曾经发过誓的,那个男人……
    可是,他却死了。就这么抛下我独自到那个世界去。
    为什么……
    女人的眼泪持续涌出。由透明的色泽逐渐转红。她对小女孩愤然咆哮。
    为什么,死的人不是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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