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贰卷  第三十五章、没有笑容的少女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5048
滚屏速度: 保存设置 开始滚屏

    『师父、黑泽——』
    
    即使已过了成年年龄,黑发青年依旧改不了本性;成天老样子像只松鼠般毛毛躁躁、蹦蹦跳跳。尽管他的豪迈海派以及笑颜常开的性格态度,使他在无论男女老少间都相当吃得开。算得上附近一带首屈一指的风云人物。
    
    『死小子!老子不是一直告诫你、别在这里跑跑跳跳的吗?没看到这地方窄得连走路经过都很难吗?你他妈的给老子稳重一点!』
    
    黑泽上前迎接光裸着上半身、只穿一条及膝运动的青年,对火冒三丈的三船友道笑着说:『好了好了,没事。藏就是这样。习惯就好。馆长你不是也早在很久以前就放弃他了吗?』
    
    『哼!』
    
    『喂!什么放不放弃的啊!?讲这种话太过份了啦!』黑发青年在两位长辈面前不服气地又叫又跳。『要是放弃我的话,你们肯定会后悔终生的喔!因为你们将会折损一名前途无量的悍将!』
    
    『笑死人了!你小子别给我在外面三天两头闹事闯祸、老子就要谢天谢地啦!我们还没落魄凄惨到需要你这种麻烦臭小鬼撑场面,巴不得你赶快滚出去被车子辗成肉酱!』
    
    对于脾气极端暴躁又时常口出恶言诅咒对方年轻早夭的好友,本性温和的黑泽也只能苦笑相劝。顺便把青年意欲冲动挥出的拳头压回去。『好了好了,你们两个不要再吵了。现在可是还在馆内啊。除了练习的学员以外,还有很多人是家属或者来参观的啊。难不成你们想断了我们的生计和后路吗?』
    
    『藏,你到底有什么要紧的事?为什么要大呼小叫着跑进来呢?』
    
    『啊!对啦!都是师父只顾着骂人害我差点忘记了!』黑发青年握拳击掌大喊。尽管他仍旧礼貌性地称呼对方一声『师父』,但是态度和语气却不含丝毫的尊敬。
    
    两名一刚一柔的壮年男士看着面前的青年转头、对楼梯口招呼了几声:『喂——妳快过来啊!快点快点!』
    
    两人疑惑地互望几眼。过没一会儿,只见有些昏暗潮湿的楼梯下方、出现了一名穿着连身衣裙的女子。她慢慢地踏着阶梯往上走。他们这才明白她刚才都是躲在楼梯下方的,所以才看不见人。
    
    『藏,这位小姐是?』
    
    待女子来到青年身边后,黑泽才亲切地询问。
    
    她低垂螓首、一双细致的蛾眉各自绣在两旁眼睑上方,容貌清秀,及腰的深棕色长发披洒在肩上以及后背。即使是处于光线微弱的阴暗地带,依然隐隐透射出光亮。
    
    『她就是我发誓要守护到永远的对象!』青年大剌剌地在对她而言完全陌生的长辈面前搂住她的肩头,引起对方一阵难为情的娇嗔。
    
    『她就是那个年长了你几岁的女人?』三船友道将打量的视线来回在两人间,又把貌似羞涩的女子上下扫视了若干遍。『死小子,你说她大了你几岁?』
    
    黑发青年摆着张嘻皮笑脸,伸出一手、对两人比出大拇指和小指。
    
    于是他们又再度对望。
    
    『你的意思是……』为了确保自己的认知还没出差错,黑泽小心翼翼地问了出口。『你们……差了六岁?她……你小了她六岁?』
    
    黑发青年用力点头,揽住她的刚健手臂收得更紧。『没错!就是六岁!』
    
    『臭小子,你确定你应付得来吗?』三船友道狐疑地问。虽然他自己也没什么资格挑剔人家就是。
    
    『没什么好应不应付的啊。和同龄的女性比起来,她温柔很多、也很贴心,很替我着想喔!』对方咧开一张大大的笑容。「根本就不需要我花费心力去应付什么的啊。」
    
    相较于他直言不讳的坦然与大而化之,他身旁的女子倒是有把烧红的脸愈埋愈低的趋势。
    
    『什么啊,你小子最好不要告诉我们,你选择她的原因就是因为她很好应付。方便你在外头任意胡搞捣蛋哦。』
    
    『你才在胡说八道呢!臭师父,我才不会那样啦!』
    
    『馆长,你也别在人家女孩子面前扯藏的后腿嘛。再怎么说他都是你的得意门徒啊。』黑泽赶紧制止这名口没遮拦的挚友。『这样很不错啊。希望你们能永远幸福地在一起喔。』
    
    
    ——希望你们能永远幸福地在一起。
    
    
    对方才说到这里,一群少年就像聆听童话故事的孩子、争先恐后抢着发言:「那后来呢?那两个人有没有……」
    
    「有个大头啦!」中年男子一张大脸红艳得像怪谈中的丑时之人,浑身酒气、一面猛打酒嗝一面大喊大叫:「这臭小子,老子叫他最好被车辗过只是随口说说的,他竟然、竟然就真的、真的跑去给车子辗——」
    
    众人再度互瞅彼此。空气中除了浓烈的酒味以外、还弥漫起几丝尴尬的氛围。
    
    「呃、馆长,你喝多了啊。小心到时候会被枫医师抓去浸加冰块的冷水桶的啊。要是感冒了的话就糟了。虽然说你几乎也没什么感冒过就是。」黑泽苦笑着想制止他形象尽失的哭哭啼啼,却徒劳无功。
    
    「什么?大叔说的被车子辗……是什么意思啊?」
    
    「那就是『已经不在』了的意思。」
    
    黑泽一面回答、一面连忙伙同几名馆内人员、努力把醉醺醺到自言自语起来的三船友道拖到墙边的椅子安置。
    
    「可恶……这个浑帐臭小子……竟然、竟然就真的给老夫这样死了……就算不需要靠你这小王八蛋撑拳馆的场面,也不代表你就可以这样……浑蛋……任意妄为的死小鬼……」
    
    接着,彷佛神智已经不清而边哭边骂的三船友道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视线直盯向白石、眼神骤然发光,壮硕的身子摇摇晃晃从椅子上起来、敏捷地一掠便将他扑倒在地。
    
    「阿藏——老子好想你啊——你什么时候回来的竟然都没打声招呼——你大婶为了你、一天到晚以泪洗面啊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你小子就像我们的儿子啊——」
    
    这桩始料未及的意外发展简直吓坏了周遭一干人等,赶紧纷纷上前将中年男子从快要窒息升天的少年身上拉走。
    
    「馆长!你真的醉疯啦、你认错人了啦,这少年不是他!你稍微看一下头发的颜色完全不一样啊!」
    
    「呜哇、白石!你撑着点啊!我们马上就把你救出来!」
    
    待一阵兵荒马乱过后,忍足谦也和石田银等人总算是把差不多只剩下最后一口气的部长大人抢救到手。他被千岁和渡边搀扶着,扶住不慎碰撞到地面的脑袋,咳嗽咳个不停、努力深呼吸换取新鲜空气。由于睹人伤怀而老泪纵横的中年男子被馆内所有人员合力架回墙边,黑泽动作迅速地把所有窗户全部打开。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一头雾水的远山金太郎脸上满是困惑。「为什么大叔会抓着白石一直说什么他儿子的……难道他以前就认识白石了吗?可是我怎么都不知道?」
    
    黑泽倒了杯水,交由其它人员让因剧烈打嗝而几乎喘不过气来的中年男子喝下。然后走过来摸摸少年红棕色的乱发。神情略显伤感。
    
    「馆长说的儿子不是指白石君。」他拿来相框,对他们说道:「现在只有照片,所以可能感觉不是很深。但是,白石君整个人给我们的气质、举手投足,在在都和藏很像。特别是我们和他初遇时,他刚好也还是个国三学生。」
    
    白石睐向像个孩童般啼哭不止的中年男子。因为没人听得懂他到底在说什么,所以旁边的一群人也只好尽全力给予安抚。
    
    之后,他将视线放在通往内室的那扇门上。她就在那扇门的另一边。
    
    「原来如此。他们两人不仅感觉像,连名字也有相同的字。是这样吗?」财前凑过来道。
    
    黑泽点了点头。「其实,我们刚刚就是在讨论这个。」
    
    「所以说,这个人后来、后来就……」一氏裕次指着照片,语带踟蹰。「因为意外事故……去世了吗?」
    
    「……是车祸。」黑泽敛下眼睫低语。「就在他刚过二十三岁生日那天不久。」
    
    「二十三岁?好早,很年轻就……」
    
    「那时候,藏在关西地区的这块领域里已经闯出属于他自己的一片天了,并且和他发誓要守护一辈子的女人才正论及婚嫁。没想到结果却……重点是,在那时候……」他又顿了顿,说话音量降下了几度。「那个女孩已经怀孕。孩子的性别是女。」
    
    「那个孩子,就是……」千岁说到一半便消了音。一群人静默须臾,好段时间没人开口。
    
    「……那、黑河她知道吗?自己的父亲……」
    
    「她知道。很小的时候,我们就让她知道了。她有这个权利。」
    
    当前的纷乱杂沓瞬间沉寂下来,气氛登时低迷到了谷底。
    
    「……可怜的小守。」金色小春啃起指甲,一副热泪盈眶的难过样。「她心里的打击一定很大吧。」
    
    「对她来说,打击和伤害大不大、我们是无从了解的。因为在听说了这件事后,她一点反应也没有。」黑泽苦笑了下。「她甚至要求我们最好别再提起关于这个人的任何一件事。所以若要说得更正确点,是她不想知道。」
    
    「为什么不想知道?虽然没见过面,不过正常应该多少会对家人感到好奇的吧?」
    
    「你们的感想和我以及馆长的反应一模一样。」他打趣地浅浅一笑。「你们想知道,她当初回答了什么吗?」
    
    一伙人再度沉默、屏气凝神。
    『……不要告诉我那些。我不想知道。』
    
    她面前的两名中年男子看着她,又彼此互望。
    
    『为什么妳会这么想?即使素昧平生,不过一般正常人应该会想听听自己家人的事迹。更何况,妳爸爸是很棒的家伙……』
    
    『我就是不想知道。』女孩稍显不耐地自跪坐之姿旋然起身、甩过长发,小脸上尽是不符合她当下年龄的冷漠与傲气。
    
    『就算他活着的时候再棒再有钱,那又如何?知道死人的事情对现在的我有什么帮助?一个不存在在世界上的人,能保护我吗?能让我变强吗?』
    
    
    ——所以我不想知道,也不需要知道。
    
    现场的静谧持续了不晓得多久。直到热得杵在窗边享受风吹的远山金太郎不小心打了个大喷嚏为止。
    
    「嗯、该怎么说呢……」千岁搔搔脸颊,接着由财前出声补充他的下文:「实在很像老师会回答的内容。」
    
    「就是说吧。」思及此,黑泽也忍不住扩大笑容。「所以,即使她长到现在已经成人了、却连自己的亲生父亲长什么样都没看过。我们根本没机会拿出这张照片给她看,因为她本身根本不愿意接受。你们可是除了我们馆内的一些元老级人物外、首批见识到过去曾身为我们馆里第一王牌打手之真面目的外人喔。这可是很珍贵的照片呢。」
    
    「既然如此,那又为什么要让我们……」
    
    「因为我们感觉得出来,你们确实很重视她。所以才透露给你们的。」黑泽笑得诚恳,对他们弯腰就是深深的一记鞠躬大礼。「谢谢你们,为她出面。不管到底是否不自量力或有勇无谋。」
    
    闻言,一群少年都露出腼腆且不好意思的笑容,石田银赶紧上前扶起对方长辈,金色小春和金太郎同样回答「这是应该的啦」,只不过态度大相径庭;前者是一脸的娇羞,后者是豪迈的潇洒。副部长小石川则是直说「这没什么啦」云云。
    
    「对了,那她母亲呢?后来她怎么样了?」
    
    「后来她好像离开了大阪。从此我们就没有了她的消息。其实我们也才见她不到几次的面,没说上几次话,彼此不是很熟悉。而我们和她最后一次的会面,是在藏的告别式上……那时候,她哭得很难过,激动到不得已只能把她紧急送医。免得会伤到身体和肚子里的胎儿。」黑泽轻声说道:「我们只希望,她现在过得很好。」
    
    「可见,他们两人的感情一定很融洽吧。」忍足谦也先是羡慕的口气,接着转变为困惑。「不对啊,她离开了大阪,那她的小孩、呃,黑河怎么办?她现在是在这里,也从没听她提起母亲过啊。」
    
    金太郎跟着点头插口:「我也从来没听阿守提过她有母亲的事情。每次谈到家人的话题,她就闭嘴不讲话、或者换说些别的东西。」
    
    「因为在那场告别式结束之后,那女孩就完全和我们断绝联络,连我们枫医师想找她、她也都避不见面。毕竟,她也是因为藏的关系才会和我们有点交集的啊。会知道她离开大阪的事,也是在偶然间从她的邻居那里听来的。那名邻居的儿子有在学拳,师父刚好和我们馆长是好友。」
    
    黑泽双手背在身后,温儒的中低嗓音持续在气氛显得悄然的馆内作响。
    
    「守那孩子,从很小的时候就和母亲分开。刚到我们这里来时,也还只是个八、九岁左右的小学生。而且还是被学校的辅导老师带来的。若不是这样,我们还不晓得那女孩已经生下孩子,而且还已经长得这么大。这也难怪,藏去世后,已经过了快要十年了。」
    
    「分开?黑河为什么会和母亲分开?」
    
    「具体的原因我们不知道。她从不和我们说、也不和学校老师或任何同学说……其实,她没交过同龄的朋友。」谈到这点,他不禁显露出些许的丧气感。「她把自己的心完全封闭起来。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极度孤独的气息。可以猜测的是,肯定是她母亲单方面遗弃她的。至于真正的因素是什么,我们真的一无所知。我们甚至连她母亲的生死与否都不晓得。」
    
    一氏看了看沉默的部长,后者脸色十分凝重。「所以,黑河从以前到现在,都是一个人生活?」
    
    「可以这么说。」他点头的速度相当缓慢。「如果她不将我们这些人视作『家人』的话。」
    
    渡边也瞧瞧自家部长,代替他发问:「黑泽先生,您刚刚说……打从她还是个小学生起,就已经在这拳馆里了?」
    
    他应了声「是」,然后望向彼端。他那位好友兼馆长的中年男子总算是渐渐趋于平静,正倚在墙边、抱着酒瓶喃喃自语又低声啜泣。
    
    「那她是为什么会被带来的?总该有个理由吧。」
    
    「我记得,那时候……」提及过往,高瘦男子的目光与神情都呈现出一种飘忽悠远的气息。「她是因为卷入了暴力伤害事件,被少年观护所注意并且施以监护处置。在我们枫医师还没正式退休之前,她还有被委托帮忙辅导问题少年儿童的工作。所以阿守才会被送来的。」
    
    「我第一眼看到她,真有点吓了一跳。一个十岁不到的小女孩,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僵硬得像面具一样。彷佛就对周遭动静与人事物毫无感觉似的。」
    
    
    ——一点笑容也没有。
    
    
    高瘦男子一面描述,一面不自觉阖上眼皮。

2024, LCREAD.COM 手机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