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轻雨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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详文是个沉默的男子,碎发带着凌乱,眼神专注得如同捕食的动物,喜欢辛辣的烟以及纹身。他的手臂上,胸前,还有后背,都纹了大片纹身,像是一条条山脉的图纸。固定却又张扬向远方。
空气清凉,月光安静。轻雨刺着脚,一手拿着一只凉鞋,脚步放得很低,几乎都听不见声音。碎石在她的脚底翻动,尖锐刺痛,但她很喜欢这种细细麻麻的感觉。如同那些午夜轮回的梦,空虚带着疼痛,她不想忘记。
很多时候,她都刻意去记住那些东西。梦里莫名出现的少年,还有飞扬的头发,深堕的黑暗,无法呼吸。像是海绵吸水般慢慢饱和,紧窒得连心跳都要老去。她感觉到苍老,却认为只是她一个人的事。
这些,她从来不说。十五岁的少女,张扬的年纪,她却老得飞快。面上有着同龄孩子罕见的沉凉,似是看穿了一切,终抵虚妄。努力亦是徒劳,她不愿意伸手。
她仰望满天星光,在月色中说,我就只剩下这些了。
天空洁净得如同孩子的眼睛,带着深沉的璀璨,夜明珠镶嵌。没有一朵云,来日即将阳光满天。在这片小山庄里几乎看不到日出日落,白天的时间非常短暂。她为此经常在学校逗留,看完日落才回来。那时,天已经全黑了,她也不觉得害怕,像是旅人般匆匆前行,赶往这山的里边。
她喜欢这种跟自然接触的感觉,原始的悸动,心情平整,呼吸绵长。月光下的房子,凄幽的鱼塘,如同屏障般的青山,和谐坐落。
有时候,她的脚被尖利的石子割得流血,温温的液体,就这样在脆弱的表皮下冒了出来。先是探头,然后长流。她还是没有穿上鞋子,也没有去理会脚上传来的疼痛。
她说,痛的时候,我会把灵魂和身体分开,让那痛的地方不属于自己。仿佛我只是在看着另一个人流血。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很清醒。那却是一件残酷的事。她喜欢这样的疼痛,不剧烈,不撕心,却足以刻骨难忘以及去依恋。她喜欢那种灵魂飞向半空,看着肉体沉沦的感觉。像是在触摸生命的掌纹,逝去年轮。
走过那条小道,便看见了一个鱼塘。很大的鱼塘,如同一面深邃的镜子,反光而透明。不可捉摸。
那时,详文就坐在池塘岸边的草地上抽烟。烟雾升腾,他却异常清醒。烟灰散落在塘里,然后慢慢沉入水底。
这是一个有心事的人。轻雨默默看着他。
此时,已是午夜。午夜睡不着的人一般都藏有心事。
详文在抽烟,袖子是捋起的,能隐隐看到手臂上的纹身,那种图纸一般的轮廓。他眉眼阴郁,英俊却带着颓废的气息。像是酒精的味道。
他感觉到了轻雨的到来,却没有看她。还是在专心地抽烟,如同完成某种使命。烟头上的火光闪过后,被烟灰覆盖。他用中指掸了掸。烟灰慢慢掉到塘里,沉没塘底。
鱼塘很深,几乎看不到底。有鱼在不知疲倦地游着。她认识,那是草鱼大头鱼,是池塘的主人为自己家养的。待客或者过节的时候就会用大网来打捞上一次。因为这鱼塘是私人的,几乎没人来垂钓过。
轻雨提着凉鞋,就这样静默站在了原地。没有说话,眼神明亮得如同天上的星光,一簇一簇。
他的黑格子衬衣有些发皱,像是深沉的水面,被微风吹过。还有脚上的皮鞋,已经脏了,看不到原色。他并不是锦和村的人,刚来没多久,一个人住着一栋用白色石灰粉过的房子。那房子的主人早已受不了这里的贫瘠,而带着家人搬到了山的外边。此刻,却被他住上了。有些莫名,他从没跟人说起过到这里来的原因。
或许是为了寂静,又或许是想成全心中的某些念想。这里秘密又安静,宛如一口被尘封的古井,颜色枯黄,灰尘满布,却没多少人知道。
人世最悲哀的事莫过于少年时期长了一副苍老的心态。而轻雨却是如此,似是洞穿了一切,直抵虚无的尽头。亦或始终虚无。她没有多大的决心想要惊天动地,她说她已经没有那个下决心的勇气和精力了。生命以一条射线的形式,急速划过,然后衰哀。开始的时候是希望,结束的时候已然无望。
她静静看着详文,没有想法,很明澈的眼神。月光空凉,像是从筛子中落下来的,一缕缕,结成透明细小的线,打在这个抽烟的男子身上。还有他手中即将灭掉的烟头。
他一定是个有故事的人。她想。
详文抽完这支烟,从草地上站起来,直视轻雨。目光开始疲惫,像是黄昏的夕阳。
她需要仰着头才能看清他的面庞,淡淡月光下,青色的胡渣似发芽的种子,长在他的下巴上。有颓废的气息,却不沉沦。
从鱼塘他们所站的位置向右走不过二十米,就是他现在居住的地方。白色的房子,有石灰脱落,青瓦的屋顶,门前砌了四根大柱子,完全是用红砖堆成的。由于堆砌时用的是那种劣质红砖,有些地方都少了一角,像是一个个空凉的缺口。即便如此,这房子在这隐秘的村里已经算得上是一所最完美的归宿了。
要是有个烟囱就更好了,轻雨看着那栋白色的房子,微微叹息。
她还小,这种叹息与她的年龄十分不符。近乎空凉般的叹息,没有欲望,生命像是一块凹陷下去的地表,逐渐沦落。无法挽回,无药可救。
我们一起去爬山吧!详文专心地看着她,声音平淡。
好。我本来是打算去爬上的。她点头。并不介意和他同行。然后将手中的凉鞋放到地面上,穿着。是那种很普通的凉鞋,用塑胶为原材料,上面镶着几颗假水晶,已经失去了光泽。黯淡得如同老人的眼睛。
她不问他什么,譬如为何和自己一起爬山,为何选择爬山。她只觉得这是一种吸引。黑暗而带着诱惑。那种感觉,熟悉得像是上辈子就定好了一样,就在这辈子的这一刻等着相逢。
但她的眼神却带着惯有的防备,像是闪亮许久的白炽灯,温暖却烫人。
详文又是沉默地点了一支烟,抽上。不知名的牌子,上面写着英文。轻雨的英文一直不好,连最基本的语法都不懂。在学校里面,上英文课她都是用来发呆或者梦幻。那种最直接的伪装,一般老师根本瞧不出来。
她很庆幸,自己还懂得掩饰,并没有完全漠于人世。偶尔,她也会这样想。
他抽得缓慢,那修长有力的手指被烟熏得微微发黄。手背上,隐隐能看见墨绿色的血管,以及突起的筋骨。很瘦的一双手。
走吧!她轻声说道。然而,从他面前走了过去,几乎没有脚步声。这是她的习惯。如此安静的夜,她不想被这步履的声音给撕破。
月光下,可以见到她被浓缩的小小的影子,模糊挪动。随即,她身后的影子也跟着挪动。
他们都是没有太多话的人,一路上,特别沉默。只有他抽烟的声音,细微绵和。
轻雨走的是近路,抄田野上的小道。她步子放得很轻,小心翼翼带着试探。头低着,面色被月光映得有些惨白。
狭窄的田埂,几乎只容得下她的双脚。有的地方已经塌了,潮水的泥土被分裂,四处散落。踩在上面软软的,但却不能去过深涉足。那样的话,会陷在污泥里。她贪婪地吸了几口气,正是初夏时节,四野皆是碧色,青翠环绕,空气中带着生命强悍的气息。一切蓬勃。
过了那片田野,还要从一块块土地上走过,才能到达山脚。土里种着各样蔬菜瓜果。茄子,冬瓜,四季豆……还有很辣的辣椒,此刻青嫩。这里的人都喜欢吃辣。她亦如此。但她不喜欢吃夏天的蔬菜。
土里种得最多的就是西瓜了,青色的藤像蛇般逶迤,茂盛带着原始的热度。一块块土地,皆是隐埋在这片绿色里。菶菶朝阳,努力向上。
这一切都是幻觉,她小心穿越,尽力不让自己去践踏这爿绿彩。这种幻觉来得真实而猛烈,好像去而复返的青春,以及千娇百媚的人生。强烈抨击着心口,去相信一切的一切。空幻不再到来。生命重新被点上一把火,孜孜矻矻地燃烧。
人生不过海滩上的浪花,冲击后就将沉默地归隐。黑暗的潮水,日日夜夜,无止无休。她需要幻觉,却又依赖原始的结局。不信永生,不信轮回。达摩的空,耶稣的信,她都觉得虚透。
曾经,她买过两本关于禅境的书,以及一本圣经,阅读完后,心里平静得像是湖面。她喜欢那些东西,却又严重质疑着。这是一个婆娑世界,没人会去关心别人倒影的正斜。山里边的人如此,山外边的人也是如此。
人走到最后,还是得一个人上路。
她是个敏感早熟的孩子,心中所想早已达到了一个迟暮的境界。而那些偏颇的想法却固执地黏住她,洗都洗不掉,时光在这方面无力得如同涓埃。比如说,她迷恋冬天和夏天,觉得那是体现生命的季节。再说,她喜欢收集刀。不需要很大,但却必须锋利。薄薄的刀身,能发出幽蓝的微光。一接触皮肤的表面,就带着无可阻挡的姿势侵入。不会停止。
她随身都带着刀。很小的刀片,学校里一块钱一把。拿来修铅笔用的。刚开始的时候很快,但用久了就会生锈,不再有幽光。她一直都在寻找一把快刀,危险而悸动。
还有,关于那支笛子。是九岁的时候买的,暗黄的颜色,有点像泥土,十二个孔。她并不擅长吹奏,只是喜欢握在手上的那种感觉。有些时候,她也会拿来吹吹。由于没有怎么专业学过,吹得有些凌乱。她一直都想吹出一首完整的曲子。
走了大概二十分钟,绕过那片土壤,他们站在山底下。星光温柔在山顶打着圈,绵密撒下。轻雨的后背已被汗水浸湿,黑色长袖棉布衣贴在她身上,依稀可见少女的轮廓。青涩的身体,刚开始发育。
我喜欢跟自然接触,没有欲望没有念想,就这样笔直地去交流。她说。我一直在寻找一个人,能陪我走一阵,能与我心意相称,能陪我死去和老去。不问年龄,无关身份,以及性别。
详文还是在沉默,眼神凛冽。
但我一直都没找到。这类人,离群索居,天性寂寞孤独,不愿意相信,带着警备,没有心机,喜欢黑暗,不容易陷入爱情。她继续说了下去。贪恋温暖,却觉得那是虚幻,不可相信。喜欢一个人做两个人的事,时常让灵魂抽离肉体。
详文看着眼前的小孩,高高瘦瘦的样子,脸上有痣,脖子上带着伤痕,像是指甲划过的。已经淡然。还有脖子下面的锁骨,凛冽清晰。长发如水。
从这里一直上去就会到达山顶,能赶在天亮之前下山。她指着面前的一条小道说。
树木丛生,里面月光点点。看不到头,是一个空灵的黑暗世界。杂草,灌木,荆棘,还有野花,都在这里安营。
她将凉鞋系紧,攀住一颗小树,走了上去。利落不带痕迹。只有树枝被拨开的沙沙声。她一头扎进了这片阴影里。
详文在后面跟着走了上来,将袖子放下,遮住了手臂上的纹身。扣好袖口的扣子,弯腰低头,避开迎面而来的枝桠。
初夏的晚上,空气清凉,带着树木的芳香。这种纯粹的美好,让人喜欢和贪恋。
这条路走着走着就没有了。她说,到山腰全部都是树。
爬这么高的山不容易。他感叹。随手拨开了面前的树枝。
也没什么!相对而言,我更喜欢走山腰到顶端的那段不是路的路。她微笑,你让我有种熟悉的感觉。你给的感觉能渗透空壳,看到灵魂里面去。虽然我不知道你内心的具体所想,但我知道你是一个寂寞的人。
这种感觉是一瞬间的事,从见到那刻就明白。不论身处哪里,都能清晰地分辨出来。她喜欢这种感觉,却又防备着,小心翼翼,不想让自己过多去依恋。
详文又点了一支烟,烟雾吞吐间,他说,我以前生活在都市里面,那里有很多你这样的人。但是,你又与他们有所不同。那种浓厚世俗味道的气息,你身上并不带有。但是,你和那些人一样,会在午夜睡不着。这是一种病。
我不喜欢都市,没有一点好感。纷攘的人群,自私冷漠。我在书上和电视中见过。她说,我并不适合生活在那样的世界。
他没有再说话,专心地抽着烟,跟她前行。
轻雨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黑色的皮筋,将头发困住。她的头发很多,皮筋只能扎上两圈。动作随意,被捆上的头发有些凌乱。她并没有在意。
在山顶能看到最美的日出,可惜我明天还要上学。她笑了笑,抹掉额头上的汗珠,喘着气,却义无反顾地前行。
这些树木真神奇。她说,眼神明亮。根部和根部能在地底下相聚,枝叶也能聚集在空中,除了树干无处可遁,裸露得如同一具具躯体。
这里大部分是樟树,能闻到樟脑的气息。还有樟树下面的阴影里盛开着一株野花,白色,带刺,茎部可以拿来吃。很像月季。不过是小朵小朵的。而它们此刻垂着头,估计是睡着了。好像又有些蔫蔫的。
她小时候也摘来吃过,不喜欢剥皮,就着刺一起吃进嘴里。带有规则性地咀嚼着,将那些刺一并粉碎。将水嚼干后,吐出来。她不知道这种植物叫什么名字,只是异常喜欢。
轻雨看着那株植物,定然入神。四周并没有它的同伴,就这样小小的一株。茎干瘦小,细长。像是一个病了的孩子。
这种植物喜阳,并不适合生长在这个地方。红白两色的花,大片大片的时候非常漂亮。花期很短,一般只在春夏交接的季节里活动,冬天几乎见不到它的影子。来年春天又复苏,重复着演绎生命。
详文默默看了她一会,将手中的烟头向一旁的樟树上摁去,直到没有一点火光,才将它丢到地面。
她停了一会,将抽离的神思呼唤回来,继续向山顶爬去。
到了半途,那条小道已经终止,再无去处和接口。樟树没有规律地分布,到处都是,几乎没有尽头。偶尔的时候,还有一棵大水桐树以及野桃树出现。此刻上面结了桃子,青嫩羞涩,毛茸茸的。要等到深夏才能成熟。还有松树,不是很高的样子,抓上去有些刺手。下面堆了厚厚的松针,在雨季能长出菌类。味道非常甜美。
轻雨的家门前有一颗大水桐树,枝叶毵毵,挺直的妄想着要冲上云霄的干,有些张牙舞爪。它始终都不会明白,那种距离是一开始就被注定的,即便它声嘶力竭又歇斯底里地要冲破桎梏,卸下镣铐,遗忘俯瞰,麻木谁是谁非。
当嘲笑与失落放在一起时,往往掺杂了一些过去。那种媸妍美丑,谁都体会过的是是非非。很多人的现实,都需要回忆来做安慰。
她一直都想种上一片桃林,然后看桃花盛开。也只有那样思想着,她心底里才觉得不需要夏季的到来。思绪在那一刻变得丰富而充实,即使计划的是漫长的未来以及死去。她想静静躺在桃林里,然后离开。
八岁的时候,她想到了死亡这个词,觉得万籁俱寂。黑暗如梦。那些晚上,她经常做那样的梦。像是掉进了银河里,有闪亮的星光,却没有方向。身体在空中坠下,是一个没有底的黑洞。四周都是柱子,不停移动,却撞不到她身上。
她觉得害怕,心跳在那一瞬间几乎停顿,无法呼吸。经常整夜逼迫自己不合眼。想要忘记那些梦,却是徒劳,最后越做越深。重复交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