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解惑
    “什么？”雷纳德平静的脸上划过一道闪电，“她提到了海德里安和安提诺乌斯？”
    “不仅如此，她还对古希腊的文学相当熟悉。”凯伦讲到这里，想起了什么似的停下来，若有所思的自语道：“说真的，我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偶尔会产生一种很奇异的感觉，这感觉就像是——她应该是一位公主，而不是农家少女。”
    “你的意思是，她虽然自称农家女，却在很多方面显示出了和她的身份很不相同的才能？”
    “我想你是对的，雷纳德表兄——”凯伦微微颔首，“我不否认有受过良好教育的农家女子，不过那毕竟是少数。而且，如果她是在乡下上的学的话，她所接受的教育也不会是一个普通的乡村教师所能达到的水平。这一点，我是很肯定的。”
    “你的意思是，她接受过非常良好的教育。你怎么知道的呢？”
    凯伦深吸了口气，“我翻看过她的书橱，当然，我不是故意要翻朋友的东西。那天薇欧莱塔去伦敦了，她告诉我她要去给我买些治腿伤的药，顺便去看她的父母，要很晚才回来。我一个人百无聊赖，想找本书看，就打开她的书橱。书橱里的书不多，大多是些诗集小说之类的文学作品。不过，使我感到惊讶的是，她居然有一本《裴多集》！”
    “这的确很出乎人的意料。”雷纳德饶有兴味的把目光投向远处水天相接的地方，那里有被晚霞映红的水雾在林间飘动，“你没看到更有趣的东西吗？”
    “当然！那是一本希腊文的《裴多集》，最重要的是——上面还有薇欧莱塔用希腊文标注的读书笔记！”
    “真的吗？”雷纳德越发感兴趣了，他收回视线，“那扉页上的题字该不会也是希腊文吧？”
    “你怎么知道的？”凯伦瞪大眼睛。
    “不过是大多数人的通病而已。难道你没发现，大家都喜欢在自己的东西上做记号吗？”
    雷纳德还是有点嬉皮笑脸，“对于书籍而言，买来之后，再也没有比在扉页上题字更明显的记号了。”
    “那本书是别人送给薇欧莱塔的。”凯伦认真地看着雷纳德，“因为扉页上的字体虽然也是希腊文，却和薇欧莱塔的字体很不一样。”
    “是吗？上面写着什么？”雷纳德像听到什么新鲜事似的，站直了身体，脸上的笑容也隐去了。
    “我不能说——”凯伦仰着头，半回忆半思索的慢慢说道：“我答应过她，不会对任何人透露那书上所写的文字。”
    “哦——？”雷纳德变得好奇起来，“你问过她，这本书的来历吗？”
    “一本书有什么来历呀？雷纳德表兄。”凯伦很不理解的说，“我想，应该是一个倾慕她的青年为她买的吧？像她那样出色的女子，有几个狂热的追求者，也是很正常的。再说，我也和她谈起过《裴多集》，她说那书是很久以前她的一位朋友送给她的，后来，这位朋友英年早逝，只给她留下了这本书做纪念。”
    “原来如此？”雷纳德半信半疑，不自觉的转身要走，凯伦却又叫住了他。
    “雷纳德表兄，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什么？”雷纳德神思恍惚，“什么问题？”
    “你在专访中所说的那些话——关于你和埃玛的——都是真的吗？”
    雷纳德默然片刻，答道：“对于埃玛的遭遇，我的确很歉疚。不过很多事情都无法挽回了。我只能用这种方式来补偿一下……”
    凯伦对这个似是而非的答案很不满意，便接着问道：“我的意思是——如果现在阿戈突然回来了，你还会和埃玛结婚吗？”
    雷纳德听到这个问题，急于离开的脚步又停下来。他回头满含深意的瞥了凯伦一眼，暗暗想道：这个小表妹，她提出的问题倒真是既直白、又尖锐。在窥探到我和阿戈的私情之后，她还对我的情感归宿怀有什么想法吗？
    阅人无数的雷纳德早已洞悉了凯伦对自己的钟情，他眼见这位情窦初开的少女在他的面前表现出的羞涩情思，心中也曾产生过感动，但也仅限于感动而已。他感激这位纯洁的少女毫不做作的真情流露。也正因此，他在权衡再三之后，才放弃了利用凯伦来达到目的决定，转而选择了埃玛。萨利来帮助自己演一出戏。
    他选择埃玛。萨利和自己一起“演戏”的很大一部分理由是他清楚地知道，他们根本不爱彼此。
    他还记得那天，他和埃玛坐在埃玛的公寓阳台前，他是如何向埃玛求婚的——整个过程就像一个严肃的玩笑一样——他更记得埃玛的脸上当时流露出的是怎样一种始料不及的表情。他猜，埃玛会坚决的拒绝他的求婚的。
    此前，他对埃玛的帮助，是充满诚意而又彬彬有礼的，就像所有受人所托的绅士一样，他竭尽所能的把埃玛的生活重新规划了一番：他送她去最好的医院，为她医治好了折磨她多年的病痛；然后他又通过自己的朋友为她寻找到一份报酬优厚的秘书工作；他为她租下了她和约翰度蜜月时居住过的那间公寓；他时常以朋友的身份去探望她，还在每月额外赠与她一笔可观的金钱，用以支付她的日常费用。
    做这一切的时候，他郑重的对埃玛说过：“你不必感谢我什么，埃玛，你现在所得到的，都是约翰希望你得到的，他希望你过得比过去还要安宁，如果你不想接受这些的话，那就说明你也要放弃约翰对你的爱情了。”
    这说法令埃玛再也不能提出反对意见了。
    可是埃玛是不会爱上雷纳德的，这一点，埃玛早就暗示过他。当然，埃玛并不知道雷纳德的心里除了阿戈也再容不下其他人了。
    所以，当埃玛听说雷纳德要和自己结婚的时候，虽然很惊愕，却还是很干脆的说道：“我想——我和您谈过这个问题——您应该记得我说的话：我发过誓，除了约翰，我不会再爱上任何人。”
    而她的回答也正合雷纳德心意。他需要的就是埃玛这样对他和他的爵位毫无兴趣的女人来和他演戏。姑且，就称这种关系为——合作伙伴吧。
    对，就是合作伙伴！雷纳德简单地向埃玛陈述了一遍自己的打算，他说只是让埃玛和自己举行一场名义上的婚礼，并且保证婚礼结束之后，两人都不会有什么损失的。看到埃玛还在举棋不定，雷纳德便给出了一个埃玛无法拒绝自己求婚的理由，他告诉埃玛，在婚礼上，她可以见到一个她最想见到的人！
    这个承诺最终打动了埃玛，她同意帮助雷纳德唱好这出戏，而且，从后来的表现上看，埃玛也称得上合格的表演者。她在众人面前与雷纳德天合作默契，天衣无缝的扮演着自己的角色，出色到蒙蔽了所有人的眼睛。甚至连莱赛斯特夫人也被他们骗了，认为雷纳德真的要娶一个使家族蒙羞的女人做妻子。
    至于凯伦，雷纳德相信，要不是在林中小屋前看到自己苦苦思念阿戈的情景，她也根本想不到他和埃玛的订婚决定有假。
    可是，该如何回答这位小姑娘的诘问呢？雷纳德沉吟着，意识到自己可以借此机会提醒她一下。于是他便说道：“凯伦表妹，我想我最好给你一个忠告：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相信别人主动告诉你的那些事情——因为那些事情，包括那些话，只不过是某些人为了实现自己的目的所采取的手段而已。正如只有把果皮剥开了，你才有可能品尝到果肉一样，那些藏在别人心里的东西才是他们真正的想法。我的话，并非仅指我和埃玛结婚这件事，关于这一点，你一定要记住！”
    “我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您的话，您和埃玛不是真的要结婚？那么，您为什么又要让全英国的人都看到这个消息呢？”
    雷纳德耸耸肩，反问道：“海德里安为什么要屠杀几十万犹太人？”
    “啊！”凯伦恍然大悟似的，刚要说什么，却被雷纳德用眼神制止住。
    “不要把什么都说出来，凯伦表妹，要小心你的舌头会犯错的。”
    “他就——那么重要？”凯伦的语气中充满了不甘心的幽怨。
    “是的！”雷纳德非常坚定的答道，“他就是住进我灵魂深处的爱神！为了他，我可以做任何事情！”
    “可他还不是逃掉了？也许他根本不想再和你维持这种关系了，你又何必再去费心费力的寻找他呢？”
    “不！我知道他是不会抛弃我的！”雷纳德信心十足的说道：“什么也不能让我们分开！”
    “雷纳德表兄，为了他，你都快疯了！”凯伦蹙眉忧虑的望着自己心中倾慕已久的青年，叹息道：“我想，就算他把你的心伤透了，你也不会离开他的。”
    凯伦说的没错，一想起自己和阿戈过去的所有往事，雷纳德的心就像掉进了冰窖里似的，急剧收缩起来。是啊，几个月前，他还在恨着阿戈，可那些恨在和阿戈重逢的那一刻，就像被一阵狂风卷走的浓云般找不到一丝踪影了。
    那些恨意，连阿戈的一个眼神都敌不过。雷纳德知道，自己一生都不能从阿戈编织的这张情网中逃出去了。可是，阿戈，你既然已经再次出现在了我的生活中，又为何还要无情的离开我呢？难道对你来说，捉弄我的情感就那么有意思吗？
    雷纳德望着沉落的夕阳，慢慢闭上眼睛：我必须要把你找出来！不管你变成了什么样子，你都是我的，永远都是！
    雷纳德忍住心中的哀痛，朝凯伦微微躬身道别，“我要回房去换衣服了，凯伦表妹，晚饭时见。”
    凯伦目送雷纳德的背影消失在浓荫环绕的庄园大门里，怅然若失。
    临近夜晚的庄园，显得格外空旷寂寞。这种空旷寂寞增加了凯伦心中的孤独无助之感。
    她想起自己离开牛津前，心中对即将进入的新环境所怀有的美好憧憬，在她童年的记忆中，莱赛斯特庄园中的每个人都是友好而善良的，这里的生活充满了宁静恬美的气氛。她也记得年幼的自己跟在少年雷纳德身后扑蝴蝶、采野花、看孔雀开屏、听夜莺歌唱的快乐时光。
    她相信，虽然时光如梭，带走了童年的很多美梦，但她和雷纳德之间的友谊以及她对莱斯斯特庄园犹如故乡般的情感却始终未变。她也相信，自己质朴的天性会使自己在这座浮华奢侈的庄园中平安的生活下去，自己的友善也会让自己交上志趣相投的朋友——会让雷纳德喜欢上自己——她不奢望他爱上她，只要雷纳德喜欢她就行了——这样，他们就可以像所有的好朋友一样，在一起促膝交谈，互吐心声，那将是多么惬意的场景啊。
    可在此刻看来，她的想法真是太天真了。
    原来在童年记忆中那样美好的地方，那样友好的亲友，竟然都变得陌生起来。
    恍惚之间，凯伦又想起萨琳娜来，她在几年前和萨琳娜见过一面，在她的印象中，萨琳娜是位集美貌与美德于一身的完美无缺的女人，她和英俊挺拔的雷纳德站在一起的时候，所有的人都觉得她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妻子，可谁能预料到，被誉为幸福妻子的萨琳娜会在结婚仅仅一年后，就香消玉殒了，而死因竟然是——自杀！谁能相信一位正值妙龄的美丽女子会自杀呢？就像没人会相信她的婚姻不美满一样，她的自杀实在令人难以接受。
    萨琳娜死时正在印度，难道她的死和雷纳德与阿戈有关吗？
    凯伦被自己头脑中突然冒出的念头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