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卷 当时只道是寻常  番外一 之 古人无复洛城东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5970
滚屏速度: 保存设置 开始滚屏

    十月的凉风吹来,吹走了最后一缕漫在空气中夏天的气息,韩辰走出屋外,经这秋风一吹不免抖抖索索的紧了紧身上的衣衫。抬首望去,那远处的长山阔水像是染上了一层秋意,空中满是纷纷扬扬盘旋而落的枯叶,庭中地上是昨晚骤雨初歇后摇曳凋零的残花落叶。此情此景就韩辰这个粗人不免也要唏嘘一番。
    只听到他说道:“却道天凉好个秋啊!”
    空中划过一只孤鸿的单影,拍忽着翅膀孤注一掷般向南方的天空飞去。韩辰又想起了过去,曾几何时,自己也开始胡思乱想了呢?
    长安这么早就入秋了,不知道江南那一带怎样,那人是否还是一如既往的要风度而没了温度呢?
    韩辰的嘴角划过一丝笑容,淡淡的消失在风中……
    他拾起了院中一片尚带有墨绿色泽的落叶,用袖子细细擦去了上面残余着的雨水。放在唇边,随之而来的似乎还有一股清新的,凉凉的雨水混着泥土的气味。韩辰心里一空,思绪翻飞回了十三年前……
    似乎也是这么个清晨,满目的落花,满目的枯叶。但是那一年,似乎什么都变了,双眼望去的秋景中充斥着一片模模糊糊的氤氲湿气,有种说不出的悲凉。
    朝盛七年是勖国政局最不稳定的一年,朝廷内部明抢暗斗的风波正在一波波陆续掀起。加之先帝突染恶疾,身子如风中之残烛。眼见时日无多,人人关心的却不是勖国国势的何去何从,倒是新皇之位的花落谁家。
    当时朝廷共分为三派,一派为二皇子赵珞煜的拥护者,这类拥护者多为京城响当当的皇亲国戚和朝中精明能干的宦官大臣。
    二皇子赵珞煜虽说没有太子之位,却是政客们心中新皇的最佳人选。这人精于政事,杀伐决断说一不二。为人雷厉风行,善用计谋。做事更是步步为营,计划周密谨慎得很,一看就是做君主的料。但人家毕竟不是太子,这帝王之路走得就没那么顺畅了。
    另一派是太子赵祺的拥护者,这一派中的人多为朝中一些较为保守老成的旧臣,在朝中和全国都有很高的威望,另外全国较有才华的又得以入了官场的那些文人志士也是这一派的忠实支持者。
    赵祺为人比较老实又或者说是比较木讷,自小就爱读古人圣贤之书,这治国的道理总是一套一套的。但说的总是要比唱的好听,到头来终是个只会纸上谈兵的家伙,没什么真本事。若真着手一管起政事来,必将是六神无主。但朝中大臣和读书人不这么看,赵祺生性温和,满腹经论学识。不事阴谋军事,定是个体谅苍生造福天下的明主。
    这两方各持其理,各拥其说,两方支持者倒在人数上也扯了个平手。
    至于这第三方么,当然就是搬板凳嗑瓜子坐看好戏的人了,韩苍当时就是典型代表之一。
    赵珞煜的拥护者多心狠手辣,敢想敢做。赵祺的拥护者倒是畏头畏脚,妄求两全,典型的中庸学说的最好诠释者。
    韩辰拉回了自己的思绪,仔细回忆了回忆。若当初不在长安该有多好……
    朝盛八年,年仅六岁的韩辰便见识了何谓家破人亡,尝尽了生离死别。现在想来也是,毕竟生死只是一字之别,一念之差。
    先皇驾崩两月里,朝廷上对于新皇之位的争夺早已吵得不可开交,两方势力的角逐也直接从台下搬到了台面上。
    当时朝廷时局当真就像八九级超强地震,动荡得那叫个人心惶惶。幸好上天有好生之德,赵珞煜也算是明智,对外采取全面封锁消息的政策,没让外贼趁机入侵来火上浇油已经很不错了,否则哪还会有如今的平兴盛世。
    赵珞煜也因自己这一决策获得了大部分的民心。这百姓就是这样,他们不管你有多大的本事,有多广多广的见识,只要让自己过得舒心。没有战争,吃得上饱饭,也就跟了你了。
    很快,赵珞煜的名声和势头就盖过了中庸无为的赵祺,人们似乎此时下定决心无视那个摆设了八百年的太子之位,众星捧月般地将赵珞煜拱上了皇位。
    朝盛八年,赵珞煜黄袍加身,君临天下。赵珞煜本就不是个吃素的,一经上任便下令整顿朝中吏风,一改前几月的阴霾,朝上又恢复了往日的清明,政事也渐渐顺利起来,一片灿烂的大好光景。
    赵珞煜虽说是个很有政见才能很高的人,但这人人品不是很好。他极爱玩谋略心胸狭隘的很,总是防着人心。他也是个追求极端的人,是自己的就绝对要全全部部都是自己的,眼中是容不得一粒沙子的。自古以来成为王败则为寇,在争夺皇位的时候他便一心想干掉赵祺,现在自己偿愿坐上龙椅更是不会轻易放过他。
    赵祺深谙赵珞煜的为人,也知道自己命数渐尽,便早早遣散了一直苦苦追随在自己身边数十年的老臣忠士,独自一人居于那说来带有着侮辱之意的“东宫”中。
    不久宫中便有传闻说先太子因哀悼先帝,沉郁寡闷,思念成疾。
    据宫里的宫人说,那先太子先是精神恍惚常说看到了先帝,还老对着门口行跪拜礼。继而越来越嗜睡,从一日两睡到后来的一日两醒。人瘦得只剩下了一层皮和几根骨头,像是会一挫就散了似的。脸色也苍白得吓人,像是铺了一层厚厚的白粉。白天看着都慎得慌,更不用说半夜了,那定是会吓出人命来的。宫人们自己说着说着就吓出了一身冷汗,更不用说那副真景象了。
    不出几天太子便殁了,说是随着先帝而去的。
    太子如自己意料之中就这么快死了,但赵珞煜尚觉不解恨。便召集手下秘密拟出了旧日太子党的所有大臣名单,并特派一支特务组织前去一一灭其全家,并报上人头数,一个都不能缺。
    那些旧臣老臣听到风声,有些毕竟不是那些个刚烈忠义之士,早卷了铺盖远走高飞去了。还有一些奈何家室过大迁移麻烦,又胆小怕事,终是整日惶惶呆在长安,平日里连大门都不敢出一个。
    当时长安有一户为官人家,也是太子党之一。家中有一门客,见他整日茶饭不思寝食难安便支了一招。
    那人是个半瞎,一只眼常年闭着,看人只睁一只,还老眯着那唯一的一只好眼。脸上满是横横纵纵的皱纹,这一眯眼整张脸更是看不到什么平整之处了,看上去就是一副小人样。微睁的单眼中常年充斥着淡淡的血丝,好似透着一股残毒。
    那人告诉那官人说:“既然人家皇帝算的是人头数,人圣上也不见得当真看着人头一一核对过来。老爷只要找上一家老小当个替死鬼,给那些军爷们一些赏钱,谁会和钱过不去呢?再暗中迁出长安,也就没了这事,这日子照样过。”
    那官人听他说的在理,便连夜在长安城远郊处扯了一户,派人照着门客的意思着手去办。
    韩辰清清楚楚的记得,那天晚上那一帮像土匪一样的家丁每一张丑恶狰狞的面孔。他们直接持着刀踹开门闯进来,二话不说便朝母亲砍去。母亲努力护着怀中不满周岁的妹妹,把他则尽力藏在身后。
    那一刻似乎连哭的本能都丧失了,韩辰怔怔的呆立在原地,不知西东。
    随后发生的一切在记忆中剩下的好像只有空白。就像是一段视频中被打了码的那一段,他就存在在自己的眼前,可自己就是怎样都看不清,记不起。
    韩辰呆呆的看着父亲从里屋出来,看着他执刀上去拼命,看着母亲满脸的惶恐和泪水。然后自己就好像是被母亲捂着嘴用力扔出了窗外,那力气是韩辰从未见识过的坚定决绝。最后,在自己脑海中残留下的是一声凄厉尖锐的惨叫,划破了静寂无星的夜空,一切归于无声。
    韩辰愣愣的跌坐在原地,一切发生的都太过突然,让他措手不及。缓缓浮现出的记忆中似乎还记得那最后的一些言语。
    “头儿,我怎么看好像少了一个!”
    有人像是啐了一口说:“这个死女人,死了也不让人省心。你去屋里找找,好像是个小鬼。没有就算了,也不要浪费时间,一会儿见一个再砍一个就好了。快!给老子动作迅速点,把这些人头全部打包带走!”
    韩辰不敢回头,他知道自己是没有勇气再看最后一眼的,若不是母亲的拼死保护,恐怕现在被打包的,自己也是其中一个。
    那天韩辰是不知怎样挨到黎明的,零落的黄叶堆得他满头都是,秋霜裹了他厚厚的一层,他却丝毫不觉得一丝寒意。心都冻结了,还有什么是能让自己觉得冷的呢?
    之后,便遇见了他……
    那人叫什么韩辰倒是不知的,印象中他似乎也确实没说过。只记得他能把叶子吹得动听,是个很特别的人。
    遇见他的那时他背着个大草筐,看架势是要去后山采药的。那人路经一处民宅后院便见一个五六岁光景的孩子轻衫薄衣的冻紫了小脸,却一动都不动。原本还以为是路头冻死的小鬼觉得怪可怜的,便打算一道带到后山埋了的。
    手刚碰到那孩子,那孩子便呆呆的抬眼看了他一眼,眼中的神色颇为复杂,读不透的苍凉。
    那人吓了一跳,一时间跳开了老远,心里暗骂——“丫的,原来是诈尸,吓老子一跳!”
    韩辰见人家一蹦三尺远,心里更是不爽,冷冷的说:“我晦气,你离我远些!绕道走!”
    那人觉得这孩子有意思,便走上前去捡起他头上的一片落叶,拿在手里把玩说:“你这小孩倒是有趣,这都入秋了,还乘风凉呢?还是说在练什么绝世神功?说与我听听吧!”
    韩辰不搭理他,闭上了眼,狠狠地抹去了昨晚的记忆。
    那人见人家不理自己,便扯开话题:“我会吹叶子,你会么?”
    韩辰睁开了眼,白了他一眼。“叶子?能吹吗?”
    那人见自己这番话让韩辰有了反应,更是起劲。“那是当然。这吹叶子也是件巧事,你怕是不会的吧!”
    韩辰动身想去捡身前的一片绿叶,奈何昨天一动不动僵了一晚,现在这动一下,整个身子就是一阵刺麻,一下子没个控制就往前面扑去。幸好那人眼疾手快一把俯身抱住了韩辰,才不至于让他把初吻献给了大地。
    韩辰一把推开他,略带哭腔地说:“不用!”
    那人无奈的放开了手,看着韩辰卖力地捡起了地上的落叶,看着他傻傻的放在唇边,鼓起腮帮子就要去吹。见他这么可爱,便也没想上去指导一番。韩辰有模有样的深吸一口气,就着叶子狂吐气。能听到的只是一阵长长的吸气声和一段粗粗的呼气声,丝毫不见什么可以入耳的“声音”。
    那人饶有兴致的开了口:“喂,我说,就你这么吹,一辈子都别想吹响了。”
    韩辰白了他一眼,赌气般的将叶子放在自己唇上来回摩擦了几下,那人见状忙要阻止。只是韩辰下手不仅太快,还没个轻重的,那叶子边缘的小锯齿划过,在唇上留下了一道淡淡的血痕,那人终是没来得及。
    韩辰看着叶上的血渍,眼圈红了红,硬是忍住了没哭出来。
    那人蹲下,从袖子上扯下一片干净的布条,递给韩辰。“擦擦。”
    韩辰看了他一眼,伸手接过了那块帕子。那人拍着韩辰的肩说:“想哭就哭出来吧,你只是个孩子,远不需要承担那么多。”
    韩辰原来好不容易憋回去的泪水再一次漫到了眼眶下,白了他一眼:“你也是个孩子,大不了我几岁,没资格这么说吧!”
    那人吃瘪,说不出话来,自己毕竟只是比他大个三岁最多了吧!
    韩辰递回给他帕子,“谢谢。对不起,我的事你不懂,一点都不会懂。”
    那人看了看韩辰,又看了看手中的叶子,叹了口气,放在唇边吹了起来。
    韩辰蓦地一惊,抬眼望去。这人真的能把叶子吹响!
    韩辰见他紧闭双眼,双唇轻轻地抿着手中的绿叶,微微的来回摩挲着。从他唇间泄出的细细长长的声音,不参杂一丝半点的杂质,有股直劲,向天穹的最深处散去。
    一阵微风吹过,从他唇间泄出的声音似是有些许微波,婉转,婉转,扯出了韩辰心底最痛最疼的伤。不知不觉中,一滴,两滴,三滴的泪水流了出来,滴在韩辰手上,滚烫滚烫的……
    那人偷眯着眼看了韩辰一眼,心中一阵酸涩,这孩子究竟面对了些什么?
    那人停了下来,一把把韩辰抱到怀里,韩辰感到他怀抱的温暖,心中划过一丝凉意。便肆无忌惮地放声哭了起来:“是我没用,看他们这样对爹娘却贪生怕死的,我不是个好儿子,我负了他们,负了啊……”
    那人把他搂得更是紧了些:“哭出来就好,哭出来就好。这本是一个乱世,谈不上谁负了谁的。”
    韩辰泪眼汪汪的看了他一眼,那人从那眼神中读出了一份感激和决定,心下暖暖的。韩辰抹干了自己的眼泪,从那人怀里挣脱出来。
    那人见韩辰恐怕是无家可归了,便问:“你愿意跟着我么,今后我们一起。虽然我只能靠帮掌柜的采采草药赚点小钱挣生活,但只要我有一口粥便分你半口,如何?”
    韩辰想了想,问:“那你今后还留在长安吗?”
    那人看了看远处的天空,“不了,我要去江南,那里可安宁得多了。”
    韩辰惋惜的看了他一眼,“那我就不了吧,我要留在长安,一辈子!”
    那人见韩辰这么决然便站起了身,故作洒脱的摆了摆手,“若是今后有缘得以再见,我便教你吹树叶,如何?”
    韩辰认真的点了点头:“你说的,一言为定!不许耍赖,我们拉钩钩。”
    那人俯下身认真的和韩辰勾了勾手指,站起来,转身走了。
    韩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风吹过,撩起他一层薄薄的衣,秋风盈满衣袖,有种凉凉的感觉,韩辰觉得更冷了。
    心中默念:你要安好,一定的,要教我学吹树叶呢。
    韩辰也不知怎地就想到了这个人,久久放在唇边的树叶,终是没吹出那动听的旋律来。
    韩辰无奈地把他从唇边拿下来,放在手中,揉作一团。心里在不断默默地告诉自己:都过去了,什么都过去了。
    韩日路过韩辰屋外看到这副光景,不免好奇走了进来,“小辰,干嘛呢?犯得着和一片叶子过不去吗?来,说给你大哥我听听,除了小少爷外我都可以帮你摆平的。”
    韩辰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些诗人的感觉,心中有了可书的愁思,就被韩日这家伙的到来全数打破了。破得支都支不起来了。
    韩辰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你又帮不上什么,还是赶紧出去干活去。”
    韩日不服气:“别呀,小辰你说给我听听嘛,万一我能帮上呢?”
    韩辰见甩不掉这牛皮糖,便说:“你会吹叶子吗?不会对吧,我就知道你不会的。早说你帮不上的!”
    韩日突然声音就硬起来了,“谁说我不会的。你大哥我还真就会了,不瞒你说,小时候我还和一个孩子拉过勾的,答应要教他吹的呢。可是现在连个人都没碰到,好歹当初可以收个徒弟啊!唉,白白可惜了。”
    韩辰听他说完这话,一下子就傻了,差点儿就要向后倒去。
    韩辰结结巴巴的问:“那……那孩……子,孩子……几岁?”
    韩日卖力的想了想,“我看是五六岁吧!”
    韩辰眼前一黑,身子一斜靠在了门框上,强撑着气力说:“你……说说……他长……长什么……样儿?”
    韩日紧蹙着眉头思索了好一阵子,眼神渐渐爬到了韩辰身上,奇怪的上下打量他,韩辰心中便料想到了大半。
    韩日看着韩辰说:“小辰,还真不要说,他和你长得倒是有点像呢!啧啧,只是人家比你秀气多了。我乍一看还以为是个小姑娘呢,本想着讨回去还可以当个媳妇呢。”
    韩辰听完这话,气不打一处来。一怒之下,什么头晕,什么目眩,都他妈见鬼去吧,径自气势汹汹的走向韩日。
    韩辰一把揪着韩日的领子,踹着他拎出门外。
    心里火的不得了——敢说老子是姑娘,瞎了你的狗眼的!
    韩日被韩辰扔出门外,抱着头就跑远了,心里无辜得很。
    韩辰走回院中,看到满地的落叶,更是火大。直接拿了把铁铲来,咬牙切齿的开始刨坑。
    “我埋我埋,我埋光你们这些破叶子。连你们也欺负老子是不?笑,还敢笑!看我不把你们埋成烂泥,我不姓韩!今后我和那韩无赖姓!”
    韩至玄打着喷嚏路过韩辰院外时,便看见他一个人在那铲着一堆又一堆的枯叶往坑里埋,嘴里还念念有词,像是在骂人。
    韩至玄站在院外,对里面的人笑眯眯的吼了一声:“小辰,干嘛呢?葬叶呢,这么好兴致啊!”
    韩辰听到有人说话,见是韩至玄,就差不知哪儿发火了,来人正好碰在枪口上。韩辰拿着手中的铁铲就向他扔去:“滚!今年我葬叶,来年我葬你!”
    韩至玄一把跳开躲过那横飞向自己而来的凶器,抱头鼠窜般的跑远了,心里无辜得很。
    韩辰踢了一脚身边的树,纷纷扬扬洒落而下的树叶又堆得他满头都是,韩辰气极——哇!连你也欺负我!跑回房,一脚踹上了门,屋内顿时传来了一阵又一阵,锅碗瓢盆坠地身亡的声音。
    在下不免要好好感叹一句: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疯”啊!
    

2024, LCREAD.COM 手机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