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君复病了一场，阿七在旁边照顾着。阿七很奇怪，他家老爷难得出趟门，回来就病了，前些日子开朗许多，这些日子又恢复到从前。更奇怪的是，前些日子，苏彦溏每天就像牛皮糖一样，天天准时来报道，偶尔不来也会托人带个信儿，可是自打他家老爷回来以后，仿佛人间蒸发一般，也没有听他家老爷提起过丝毫。
    林君复不想承认，他还在期盼什么。期盼那个人会来，不用干什么，来看看他，自己亲口对那人道声恭喜。可是，一天，两天，三天。什么也没有。
    今日，阿七一早就过来对林君复嘱咐这嘱咐那，因为阿七要下山去卖几只小鹤，然后采办一些东西。已经不是第一次，林君复让阿七安心去，示意会照顾好自己。
    他是个有性情的人，却不是个有脾气的人。过去的人生，也没有遇到什么挂心的事，如今有了也只能闷在心里，林君复不会恼，不会骂，不会怨，所以他不会说。他是清高的，是有着极强自尊的。每每想起心中憋闷，他也只是告诉自己时间一长自然也就忘记了，更何况这样有违伦常的事也是见不得光的，自己这样的心思是肮脏的，龌龊的，断然说不出口的。想到这里，喉头又是一阵发紧。径自下床从路上暖着的小壶到了一碗药，喝下便回到床上借着药性勉强睡下。只要睡着就好了，不会有人打扰，不会有烦心事，不会存着什么心思，不会痛。
    “老爷！老爷快醒醒！”阿七一进门就一边弹着身上的灰，一边大声的叫着林君复，脸上是掩不住的兴奋。
    林君复被他一吵便睁开眼看看窗外竟然是黄昏了，就这样没知没觉的又过了一天。
    “老爷！你猜我下山的时候看到谁？”阿七在床边的桌子前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听说了这个消息的时候，他激动的赶紧往回赶，都快累死了。
    “谁？”林君复撑起身子靠在床头平静的看着阿七。
    “我碰见了上次跟苏彦溏一起来的那个刘风！”听到苏彦溏的名字，林君复心中一紧，阿七自顾自的继续说道，“我顺便问了他苏彦溏的事，嘿！不问不知道，一问还真是吓一跳！老爷你猜，阿七问出什么了？”
    “什么？”林君复苦笑。
    “苏彦溏前些日子去京城了！据说皇上亲自给他指了一门婚事，对方是太师的女儿，京城的权贵呐！所以进京去讨论婚期，安排婚事去了，说是下个月就要成亲了！他们家到真正有钱，说是成亲那天，整宿都要在杭州最热闹的大街上十里长灯还要放烟花呐！难怪最近没有上门烦老爷你了，他一成亲肯定就不得闲了要在家里陪他的美娇娘哩，这样老爷就不用怕他再来烦你啦！”阿七自顾自的说着，末了高兴的看向林君复。
    “老爷！老爷你怎么了？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阿七一扭头就看到林君复的脸色苍白的跟纸一样，一只手紧紧的捂着胸口。林君复勉强的抬头看着阿七一笑，刚张嘴想说一声“没事”谁想一口血便吐了出来。那血染在白衣上，颜色绚烂的让林君复睁不开眼。。。
    不用等了，不用盼了，就这样吧。
    林君复一转醒，就让阿七收拾行装，他要去看看越娘，跟越娘说说话。阿七极力阻止，老爷这样的身子，哪能出远门。可是林君复坚持，不去连药都不喝，更是一点饭菜也不进。阿七拗不过他，勉强答应一路上慢慢的走要是稍有不适就必须马上回来。林君复答应了。阿七临走的时候要林君复写个条子说是要贴门口，说是米庄的周师傅这些天会来送米，写一张怕周师傅来了没人怪罪。
    林君复便随手提笔写道“出门悼亡妻”交给了阿七，阿七不识字也没多想就贴在了门上。
    此时的京城。
    苏彦溏亲自上京，为的是看看这桩婚事还有没有可以周旋的余地。在他看来虽然林君复对自己成亲不甚在意，但是他心里没有位置给他未过门的妻，这样对谁都不好，所以进京亲自和太师商谈此事。萧太师闻言大怒，什么叫“婚事再议”？这可是皇上赐的婚！看着苏家的态度，是不愿娶自家的女儿咯？一时间陷入了僵局。萧二公子更是一头雾水。
    “苏彦溏你是什么意思，我妹妹那里配不上你？！你想取消这门亲事？！”萧二愤怒的拍案而起。
    “昀深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和令妹素未谋面，贸然成亲，若是合不来也是让令妹伤心啊！”苏彦溏此言绝对是发自肺腑。
    “这点你大可不必担心，我妹妹修养极好，你的人品我也是了解的，纵然你有要纳妾，我妹妹也不会阻拦干涉。再说这普天之下，有多少人的婚事是男女熟识呢？我爹娶我娘的时候，他们也不认识，现在不是很好吗？！”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苏彦溏不知说什么才好。
    “那你是什么意思？！”萧二一脸怒色。
    “我。。。”
    “你不要再说了！这可是皇上指婚，难道你要抗旨吗？你可知道，就算婚事取消了，皇上没有治你的罪，这江南第一商还会是你苏家吗？若不是我爹力荐，做皇商当真那么容易？你自己好好想想吧！”言罢甩门而去。
    杭州的苏家听说了此时，苏夫人吓的当即卧床不起，刚从西域回来的苏老爷听闻此时只骂儿子不孝，不懂事。于是当机立断一封加急信送到京城，定下婚约，说这萧家大小姐是娶定了，另外又有一封书信给苏彦溏，告诉他他母亲听闻此事病重，若是再胡闹只怕他娘没命看到他成亲。杭州这边苏府的人到处放话，三月春暖花开时，苏家大少要在杭州风光的迎娶太师的掌上明珠。
    苏彦溏真正无计可施，都说自己三分风流七分潇洒，可如今呢？风流无用，潇洒？哼，他那里还有资格潇洒。若自己和君复一样自在来去，那自己定然邀上君复行走天下，阅尽千山。那还要想现在这样，即便自己心里对林君复没有念头，就这样让自己跟一个从来都没有见过面的女子成亲，他也是不愿的。若是成亲后遇上了心爱之人，心境跟现在又会有何不同？
    苏彦溏要回杭州，他要去见林君复，他要告诉林君复他的心意，他要问他心里是不是也惦念自己，哪怕只是当成朋友。若是林君复给他一个答复，无论好坏，苏彦溏都能让自己下个决心。借口婚期已定要回杭州筹备，苏彦溏快马加鞭往杭州赶。他是家中独子，有太多放不下，若是撇下二老逃婚，这样太过自私。但是他要见林君复，越快越好，他要断了自己的念头，他要让自己平静，从此和君复只见君子之交淡如水。
    路上跑死了三匹马，苏彦溏回了杭州已经是黄昏。他连自己的们都没有进就直奔西湖，给了一个渔船的船夫一张银票便催促他快些。
    梅山上的梅花已经全部凋谢，只有地上还能看到一些花瓣。叶子还没有全部冒出，一股子说不出的寂静。苏彦溏觉得背上有些发凉，他快步走向林君复的院子。远远看到紧闭的大门，上门还有一张白色的字条。
    看到那五个字的时候，苏彦溏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
    “悼亡妻。。。”亡妻。。。他有妻子！虽然已经不在世了，但是他有妻子！他这么差的身子，还专门出门去悼念的人一定是他十分惦念的人吧。。。难怪林君复年纪轻轻阿七却叫他老爷，因为有了“夫人”了么。。。想必他心中一定很想念他的妻子，自己还用问什么呢？苏彦溏转过身，笑的轻松。心里有什么碎的干净，一下子便轻了许多。
    就是啊，他林君复如此高洁出尘的人，都会希望有一个妻子常伴身边，自己又何尝不可呢？更何况，他就算心里有自己，那又能怎么样。他们认识才多久，自己存了这样的心思一定是因为林君复跟别人不同，一时间才迷了心窍，现下心痛，过些时日，有了娇妻陪在身边，再过些年有孩子承欢膝下，谁还会记得谁呢？踉踉跄跄的走下了梅山，稀里糊涂的回了苏府。睡一觉，睡一觉以后就什么都好了。
    后来坊间都传，苏家大少去了京城见过了萧太师的女儿，爱慕非常，回来便积极的筹备婚礼相关，风流天下的苏少爷终于有了要携手百年的人。京城和杭州不少的女子都夜里偷偷流泪，对萧太师的女儿又是羡慕又妒恨，可是谁让人家是京城显贵，据说又国色天香知书达理。光是这家室，就黯淡了多少女子。
    在某处的一个竹林，一个白色的身影跪在一块墓碑前，在低语。
    “越娘，记得你来找我时，我笑你痴傻，你对我说过的话。都让你说中了呢，我们自小一起长大，如今连结局都是如此相像。我没有多少时日了，阿七说我只是风寒，可是我自己的病我有怎么会感觉不到，现下身子灯尽油枯，没什么好放不下了。不过也不可惜，你临死前有我作伴，我死前还有阿七可以作伴。梅山的宅子留给阿七，他住也罢，买了也罢，也算是有处可去。我没什么牵挂了，倒也真真正正的是自在来去。越娘，等我来陪你，此生你我没能如愿以偿，只盼望来生能以对的身份，和那个人擦肩而过。不要贪心，这样就够了，我知道你也是这样想的。”
    林君复笑的坦然，转身靠在墓碑上，闭上眼睛心中一片清明。
    今天晚上，林君复坐在窗前，握着笔在写字。
    “哎呀！老爷你怎么回事啊！还不快回床上去休息！您现在什么身子您不知道吗？！”阿七端着刚换好炭火的炉子进来，虽然已经是春天，但是林君复没有暖炉身子根本热不起来。
    在阿七的坚持下，林君复坐回了床上。突然一阵剧烈的咳嗽，林君复的身子因为咳嗽而不断的战抖，仿佛随时都会散架一般，阿七赶紧抚着他的背给他顺气。阿七不说，但是他知道，他家老爷可能没有机会看到西湖的夏荷了。。。
    突然，窗外一声响，漆黑的夜空绽放了一朵烟花，璀璨耀眼，美丽异常。然后紧接着无数朵烟花都生了起来。
    阿七还没有看过烟花，兴奋的跑到窗前。
    “老爷你看！好漂亮啊！”
    “恩。。。”林君复笑着看着窗外的烟花，真的很美。今夜是他大婚吧。。。
    这烟花真是好美，就是太过短暂了。从升起的那一声响，到升到空中绽放的那一声响，从平淡到足以铭记一生的美景。
    林君复笑了。
    若是自己有一个健康的身子，那自己一定要游遍天下所有美丽的风景。在一个美丽小镇遇着一个美丽的姑娘，没有粉黛的修饰，没有华丽的衣裳，她会看着自己羞怯的低下头。没有华丽的婚礼，没有媒妁之言，不用考虑家世，两个人两杯酒。和自己心爱的人走遍天下，然后停留在一个美丽的地方种满自己最爱的梅，在树下埋上自己酿的酒，来年开坛，十里之外都能闻到的醇香，约上三五好友把盏言欢。等到老去，和妻子一起并吹戏雨共倚斜阳，幸福的等到生命的尽头，相互许诺一个来世，带着这一世的记忆闭上眼。若有来生，是女子也好，是男子也罢，能看到这些风景，都不枉走这一遭。今生自己福薄命浅，但是，谢谢你，在我这平淡无味的一生留下过那样美好一笔，纵然痛过也是一种体会，在我走到尽头时，给了我这么美丽的风景，足矣。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老爷！你快看！又有了又有了！”阿七兴奋的转身看向林君复。
    林君复闭着眼，却是微笑着，窗外绚烂的烟花的光亮打在他原本苍白的脸上，倒显得脸色没有那么差。。。阿七小心翼翼的走过去，跪在床前，颤抖的伸出手探到林君复的鼻下，然后低下头。双肩止不住的颤抖。。。
    他家的老爷被病痛折磨一生，终于含着笑去了。。。。。。
    最后一朵烟花啪的一声在夜空绽放开，然后还了夜空一片宁静，杭州城还是一片热闹，他们欢笑，他们歌唱，他们庆祝着这杭州城的一桩大喜，没人会听到这西湖之上悲鸣的白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