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飘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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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无目的地在盛典过后一片狼藉的荣安大街上晃了多时,胸中虚无一片。机械的绕到了紫竹清苑门口,抬头盯着那四个飘逸的瘦金字看了良久,终是没有伸手叩门。
禾裟径直坐在了凉如水的长阶上,皎如水的月华将他映照得好似云中谪仙。
只是他的姿态却并不悠如闲云野鹤,而是紧紧握着掌中长剑,一刻也不敢松懈。夜风起,吹得飞檐角上的铜铃轻颤。远处的酒肆里还有歌女软音柔柔飘摇出来,醉了荣安长河。
禾裟抬头,望了一眼月亮。怔了很久,又匆匆垂首。
就这样席地在紫竹清苑门口坐了一整晚。其间曲练没有回来,也不见百里易。
如烟的朝霞挟着歌女最后一阕咿呀唱词渐次升上了青灰的高穹。秋季的瑟索凉意又加深了一层。
早间鸡鸣刚过,陆续的就有商肆酒楼开了门,着着粗布衫的伙计搭了一条汗巾,驮着清缈的霞光打着哈欠,就着扫帚清理着一夜欢庆之后到处都散落着彩绸、被车马碾碎的纸灯架、以及十万烟花爆开后烧灼殆尽的硝石硫磺。。。
吱呀一声,厚重的漆金镶铆钉的朱红大门应声打开,阿笤是紫竹清苑的伙计。昨夜好事连连,不但主人早早就放了苑里伙计一天闲散假,倾心许久的姑娘也应允了婚事,说是等自己攒够钱了就娶她过门。所以这一大早出门也是神清气爽的。
喜气洋洋的望了望将升未升的太阳,哼着小曲儿,从腰间掏出了一枚白玉。这玩意儿是主人昨儿早出去交代几个心腹分发给下人的赏赐,听几个伙计说似乎是主人拿这些金银财宝也没有多大用处,还不如在这中秋佳节散了犒劳苑里的伙计。
阿笤笑呵呵的摩挲着温润的白玉上细致的花纹,心想这玩意造价肯定也不菲。虽说主人洁身自好,将这些金银财宝视为粪土,不过自己在这了做了三四年的伙计,还是头一次遇见这等好事呢!以前怎么也没见碰上过。正琢磨着主人的用意,心思却被长阶上一封用石头压着的书信吸引住了。
昨夜落了点小雨,薄纸上的墨迹晕开了些,不过好在压在石头下面的部分还算完好。
阿笤拾起石头,拿起了纸。扫眼看了过去,字体清秀。言语不多。看署名像是给自己主人和百里易的,写信人正是那个最近和百里公子住在紫竹清苑的岳禾裟。阿笤想着这主人至今未归,百里公子和这写信的岳公子也迟迟未有出现,也不敢怠慢,将信收入了袖间便小跑着入了苑。
车马轻裘,烟霞绾空。
在路旁的小店买了几张博饼,讨了一壶清水。身上的纹银散了,分给了蜷缩在路旁蓬头垢面的乞人只留了几枚茶水钱。腰间只系了一枚明润如水的上好青玉。
两袖清风,身无系挂。手执了一柄长剑,禾裟就在这样一个清明的有些灰瑟的清秋早晨踏上了远离皇都的驿道。
都说在人死之前若不是希望往生后能葬于桑梓之下,就是希望能在自己慕了一生的桃园中安然化为一抔白灰。
之前对于这些前人的话也无非是感慨,而现在似乎是身临其境了。禾裟淡淡一笑,驿道两旁树木参差,白日在他如玉般的面上落下斑驳而又惨淡的光晕。
他本是无亲无家的弃儿,能得幸在人世苟活这么十几遭承恩于沈家。如今握有锦绣江山的家族。遥想往昔,自己还拽着岳叔的衣袖怯生生地躲在他的身后,最后还是是慈眉善目的沈王爷王妃和悦地笑着将他拉到了跟前,嘘寒问暖。还时不时的塞给禾裟一点小零食。他至今还记得,似乎是莲子糕。
之后拎着风筝跑进来的那个少年却将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少年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刚刚咿呀学语的扎着羊角辫的水灵小姑娘。
当年的禾裟,双眼好似最明净的水玉的禾裟。
少年偶一回头,鼻尖上细细的绒毛还挂着晶莹的汗珠。他疑惑地打量着面前这个怯生生,双眼却明净到羞退含章的少年。旋即对着禾裟轻柔一笑,眉眼弯弯的,颊边还有浅浅的酒窝。
而这一笑,明净澄澈,毫无妖异。却在刹那间夺了那个当年还不知情为何物的黄口小儿所有心魄…
禾裟往后面缩了缩,只觉得心如擂鼓。这种胸口似乎要有一株幼苗破土而出的感觉着实奇怪
而那时的他亦不会料到,少年在闲庭落花后,总会温柔地环着自己入睡,宠溺地唤着裟儿…他们一起种了雪竹,养了红鲤。他更不会料到,如今他们又会走到此般境地。
只希望去了忘川,过了奈何桥,饮过孟婆手中的那碗清汤。待六道轮回,无论下世会沦为妖魔鬼怪,还是草木虫蛇,他都无怨无悔。只希望能隐约记得,隔世之中,曾有人真心待他。
禾裟不知此番自己要去往何处。
昨夜中秋,自己却偏偏在这团圆之时感召到了所谓的生命的尽头。他突然很想去一个地方…不知道是何处,却隐隐约约地感觉那儿应该有一片花海…
不是闲云野鹤般的田园风光,心中的感觉更像是炼狱的火舌舔舐出来的血痕…烧灼着,肆曳着。
昨夜在荣安街上漫无目的地晃了几个时辰,抬眼看时,才发觉身前有两位老者摆了棋局就在这街中央博弈了起来。时人观烟花赏明月,他二人却负着良辰美景,摩挲着黑白棋子,投入厮杀,自得其乐去了。
禾裟也无事,闲晃的腿也麻了,想也不想就在一旁坐下了。
对于这些博弈儿戏也没有深入研究,只是看了几眼就觉得眼前白的黑的铺陈一片,好不混乱。于是抬头自顾的望月亮去了。
“小伙子,这团圆之夜不和家人享天伦去,跟着我们两糟老头瞎掺和什么?”对面的老人落了一颗子,白眉挑了挑,悠然说道,目光却一直未曾从那棋盘上挪开过。
禾裟坐直了身子,没有说话,只是有些歉疚的笑了笑,正欲起身离开。
“得得得,我们两老头可没赶你走,别传出去说咱们倚老欺小。小伙子你就在那儿坐着吧,于我门也无碍!”背对着禾裟的黑衣老者高呼一声,随即重重落子,胡子一抖一抖的乐呵哼着小曲儿“哎呀呀老张头,这局棋你是输定了,看我吃死了你,走着喂————”
禾裟僵在半空中,坐也不是,走也不是。便起身掸了掸衣,缓步走到了两位杀的兴致高昂的老者身侧,微微欠身,行了个礼。“是晚生冒犯二位了…”
黑衣老者骇了一声,摆了摆袖子“年轻人还算懂礼貌~还不错,孺子可教。”老者停了落子的动作,将白棋收回了棋盒中。捋了捋飘长的胡须,和颜超禾裟摆了摆手,示意他走进些。
禾裟心中疑惑,但还是过去了。
“小伙子,你看这是什么?”老者用手扣了扣木制的棋盘,脆响咚咚。
禾裟上前,俯身而观,却只是看见了密密麻麻的黑白棋子。
“晚生愚钝,尚且不明棋理,还望老伯指教一二。”禾裟态度诚恳地超老者鞠了一躬,抱拳谢道。
谁知那二位老者却讷了半晌,大眼瞪小眼,最后摇头笑了起来。搞的禾裟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还是木讷的那么可爱啊~小伙子。”一旁的白衣老人笑道,从容牵袖,随手将一颗黑子落在了棋盘的中央,接着抖了抖胡子,又开口说道“你在那儿看我二人博弈也有了一炷香的时间,却五分有四的时间在看月亮,怎么可能精通棋理呢?那我二人岂不是戏耍于你了?传出去我们两老头子也消受不了啊…”
“请再看一次。”黑衣老者将棋盘扶了扶,正对明月。
禾裟心生疑惑,却不由分说的将脑袋探了过去,这一下才看见这盘棋原来是自有乾坤的。
明月为鉴,以白衣老者方才落下的那颗黑子为中点,棋盘的对角线四方位延伸方向,密密麻麻排布着黑白棋子,二方杀的正气焰相当,难分伯仲。而这些棋子恍惚看去竟然构成了一朵似不知名的花的模样。
禾裟心里暗暗抽气…只觉得这图案似曾相识,心里有种很模糊的感觉,却迟迟反应不过来那是什么…
“别琢磨了,看这儿。”黑衣老者伸出枯槁的手指,点了点左上方一片区域。那儿的黑白子则是各安其位,安宁到似乎看不出这是一场博弈一般。
“物极必反,盛极必衰啊!合久必分,又哪来的百世长安啊…”黑衣老者摇了摇头,长嗟道。“这人啊,时间韶华转瞬就过了,不知道你争我夺起的什么劲儿。”
“行了行了,别贫了你。这些事无关我们,我们两老头子也不该在这里停留了,莫搅了人家老百姓的快活。唉…就算快活也只是个把天的,也总会有点盼头。”白衣老者貌似一脸嫌恶的摆了摆袖,堵住了黑衣老者将要脱口而出的话,然后又一拂袖,一阵杂乱声响之后方才还排布有秩的棋局而今被他长袖一挥却顷刻间化为了散沙一盘。
禾裟怔了怔,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是心里的疑惑越来越凝重,那种模糊的感觉强烈了不少,却又转瞬即逝。
“心有疑惑就自己去找答案吧,你要找的就在左上方那里。”黑衣老者起身,嘱了禾裟最后一言。便不再多说,闲淡地哼着小曲儿,和白衣老者一起将棋子收入了棋盒内,二人也没带什么行礼,提了棋具嘬了两口酒,就朝驿道的方向摇摇晃晃而去了,随后两道佝偻的声音模糊在了茫茫人海莹莹灯火中…
千街错锈,灯火连昼。衣服屋宇,穷极华靡。
本是团圆夜,阖家享天伦。
有人却立在笼了湖雾夜岚的水畔柳荫中。夜间的露水沾湮,浸湿了衣边一圈月白的料子。那人抬头,手中握了盏被水浸湿,样式已经过时的白兔纸灯。纸灯小巧,并不华美,在这样绚烂的夜空下微茫的只像是一颗星尘…但是里面的一截蜡烛还亮着,微黄的光芒却异常的温暖。透过被水泡过有些皱皱巴巴的灯身,将端详着他的人儿的琥珀色瞳眸氤氲的如溢清光。
竹林外围密密围了一层黑衣人,手持刀剑,目光冷峻,纹丝不动。那袭纯白好似初雪的羽氅隐约在如雾的柳影间,却显得异常突兀。
嬉笑而过的女子被这颀长的身影吸引住,还未心头荡漾,就被着围着的黑衣冷面人吓得匆匆退去了。
沈韵怀将纸灯转了个面,露出了另一面晕了些墨迹的一行蝇头小楷。寥寥数行,清隽工整。
沈韵怀眉睫低垂,就这样保持这一个姿势,手捏纸灯立了有小半个时辰了。似乎是感受不到刺骨的萧索般…
曾言此生,不羡长生,不羡仙。羡仗一剑走天涯。落日孤鹜天高远,羡有良人相与还。
而今方知年岁短。青梅竹马少时远。
身如飘蓬心似浮云,尽此生而不贪来生。
曾与君谈,望能得三月阳春白雪。
渺怀遗君,待君淡去高廷时,犹能心明如素玉。
斯人已远,切莫挂念。
禾裟绝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