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红字(上)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45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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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为赵婶刻了一块碑,碑上写着:
    辽宁省海城县人
    刘淑贤之墓
    未亡人赵尔丹暨子:志刚、志强、志远、志新、至高、志行女:志洁立
    1966年5月25日
    可惜在大川找不到大理石,碑是用钢筋混凝土做的。碑立了没多久就被山上的农民偷走,拿去垫猪圈了。
    安葬完赵婶之后,姑姑把志洁抱到了自己家里。姑姑经常替工友们的家属看孩子,这些工友家属都是知情知意的,干家属工挣的那点钱虽然不多,但是也不会把姑姑忘了,总要想办法补偿一下。赵叔实在没这个能力,每月能把奶粉等吃的用的买齐交给姑姑就算不错了,他就是想报答,眼下也做不到,姑姑给人看孩子也从来没想过要谁报答。
    赵婶一走,赵叔家里简直像塌了天一样。有一天,赵叔下班回来,看见六个孩子抱在一起哭成了一团,他问是怎么回事,原来是家里断顿了。粮店规定每月26号起可以买下月的粮,可是刚20号家里就没粮了,前几天赵叔还看过面柜,还剩了不少粮食呢,没想到这么快就吃完了。看见孩子们在哭,赵叔心里很不是滋味,但是他不能让这种悲观绝望的情绪在孩子们心里生根、蔓延,他从口袋里掏出哨子吹了起来,哥几个一听哨子响,立刻站成了一排。
    赵叔指着他们弟兄几个说道:“你看看你们那个怂样子,不就是饿了一顿饭吗?至于这么大哭小叫的吗?老子当年打鬼子,三天三夜没吃饭没睡觉,也没像你们这个样子。志刚,你他妈的多大了?”
    志刚不好意思地答道:“十五。”
    “十五。老子像你这个年龄已经参加红军了,你他妈的还领着弟兄们哭鼻子,你羞不羞?”
    志刚低着头,不敢看赵叔的脸。赵叔又指着老二志强说道:“参加红军之前,我已经给人家揽了三年羊了,那时候我就像你这么大!”赵叔现在也说我不说俄了。
    这下说得志强也不好意思了。赵叔拿出在部队时做战前动员的那种气势说道:“吃饭问题是要解决的,但是在解决吃饭问题以前,我们先要解决士气问题。饿了一顿饭就大哭小叫的,这哪像工人阶级的子弟,哪像红军战士的后代?你们给我丢脸!给你们的妈妈丢脸!”这回弟兄六个一齐低下了脑袋。
    “我知道,你们失去了妈妈,心里很难过,我也很难过。但是再难过妈妈也不会回来了。过去我们的战友牺牲了,都要化悲痛为力量,我们今天也来个化悲痛为力量好不好?”
    “好!”弟兄几个齐声喊道。
    “好,你们的妈妈是为三线建设而死的,她的死是光荣的,你们和我都应该为妈妈的死感到骄傲和自豪。从今以后,谁也不准再哭,想妈妈了,就好好学习,好好听话,行不行?”
    “行!”
    “现在我来指挥,大家唱一首歌。就唱那个什么吧,《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志刚,你起个头!”
    志刚起了个头,赵叔和孩子们一起唱了起来:
    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
    继承革命先辈的光荣传统,
    爱祖国,爱人民,
    少先队员是我们骄傲的名称。
    ……
    唱完,赵叔问了一句:“肚子还饿不饿?”
    弟兄几个齐声答道:“不饿!”可是三岁的志行举起手喊了一声:“报告,我还是饿!”
    赵叔一把将志行抱了起来,这下他自己没忍住,眼泪止不住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赵叔家里实在是太困难了,他想让老大志刚帮他一把。过了几天,赵叔领着志刚来到了朱铁的办公室,不好意思地说道:“老首长,看在咱们一起出生入死的份上,让这孩子补个学徒工吧。”
    朱铁把脸一沉说道:“我当不起你的首长,从来都是你管我,你什么时候听过我的?”
    赵叔陪着笑脸说道:“那是我不对,我是个大老粗,你别和我一般见识。不管怎么说,咱们也是一个战壕里滚出来的老战友。”
    “你现在想起老战友来了,当初你拿枪顶着我脑门子的时候,怎么不记得我这个战友了?”
    赵叔已经给他道过歉了,他还这样不依不饶,赵叔也火了:“就他妈这么点事,求着你了,你看着办吧,行就给我个痛快话,不行我就走人!”
    朱铁见他发火了,立刻陪着笑脸说道:“不是我不帮忙,他实在是太小了,公司没法破这个例,老战友,再坚持一两年,我向你保证,只要他一满十六岁,我立刻给他办!”说完,朱铁从口袋里掏出几十块钱,递给了赵叔,“我知道你现在很困难,这个你先拿着,别嫌少,我身上只有这么多。”
    赵叔道:“钱我不要,有你这句话就行了。”
    朱铁的话还没有来得及兑现,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
    文革初期有两个重要的提法是大家不会忘记的,一个是触及灵魂,一个是荡涤一切污泥浊水。这两个提法从某种意义上真实地反映了当时的情况。文革一开始,公司就在高地大门内的路两旁搭起了二十多个大字报栏,但还是不够用,这个以工人为主体的单位,不知从哪里冒出那么多才子和书法家,大字报贴得铺天盖地,除了大字报栏,把指挥部和一公司机关的那几栋房墙上都贴满了,地方还是不够用,于是又在高地大门外竖起了两排大字报栏。开始写大字报用的是白纸,后来连白纸都买不到了,只好用包装用的草纸。这些大字报把多少年的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全都翻了出来,任何角落里的任何隐私都藏不住,全部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搞得人人自危,各个心惊肉跳,想不触及灵魂都不可能。第一个被揪出来的是“地主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反动技术权威”马国栋;接着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腐化变质份子”朱铁;之后,是王连升:“剥开三开人物王连升的画皮”;白景云和他是一样的问题:“且看混进革命队伍里的日伪把头白景云的丑恶嘴脸”……
    王连升和白景云被贴了大字报之后,着实紧张了一阵,但是过了几天又没事了,因为比他们的事更大的,新闻价值更高的事有的是。很快就有人把赵婶当过妓女的事捅了出来,那张大字报编得绘声绘色,有鼻子有眼,题目是:“老红军赵尔丹逛窑子为妓女赎身。”这是哪码对哪码呀!写大字报的人,只为了吸引读者,哪管什么事实!赵叔看了大字报气坏了,站在大字报栏前骂道:“人都死了,还他妈干这种缺德事!谁干的?敢不敢站出来?老子一枪崩了他!”赵叔在大字报栏前站了几天,始终没找到那个写大字报的人。接着又有人拿锦华姐的出身做文章:“牛锦华究竟是谁的后代——苏联红军还是逃亡的白俄?”还有一张是关于我母亲的,这张大字报可不像前两张那样,一捅就破,它披露了母亲和马国栋的关系,这给母亲和我们一家带来的影响极大。
    母亲在鞍山请过马国栋一次之后,我们两家很少来往。一是为了避嫌,二是没有共同语言。马国栋两口子都是知识分子,和父母亲这样的人没什么话可说,因此,公司里没有任何人知道他们的关系,连组织上都不知道。当时公司党组织还没有完全瘫痪,保卫部门对这件事很重视,立刻找父母亲谈了话,问他们为什么没有如实向组织上交代,母亲说没有交代的机会,但是很难自圆其说。母亲的问题立刻升级了,现在已经不是社会关系是否清楚,是否影响父亲和姐姐的入党问题了,而是阶级敌人是否在三线埋下了定时炸弹的问题。公司很快又派出了两个外调小组,一个去山东,一个去北京顺义,继续调查父母亲的社会关系。在我家的房前屋后,出现了一些可疑的身影,时时处处在监视着父母亲的行动。
    监视行动并不是公司布置的,而是居委会的干部主动要求的,负责这个行动的就是牛婶。到了大川以后,因为锦华、锦生都参加了工作,牛叔家的生活条件改善了许多,牛婶不用再去干家属工了,又当起了居委会主任。牛婶对监视工作很负责任,就连母亲上厕所她都要跟进去看一看,看是否在厕所里与什么人接头。有一次,母亲去市场买菜,顺便买了几种菜籽,卖菜籽的人没有东西包,母亲就拿出一张旧报纸,撕做几块,把几样菜籽分别包了起来。剩下一块报纸,卖菜籽的人说,送给我吧,母亲便把剩下的那块报纸给了他,牛婶觉得这一连串的动作很可疑,太像是特务交换情报了,于是就带着家属们扭住了那个卖菜籽的,把他和我母亲一起带到了保卫科。保卫科审完那个卖菜籽的,有点哭笑不得,牛婶也觉得很尴尬,出了门,对母亲说道:“我们也是对三线建设负责,你别往心里去啊。没事更好,我们也希望没事。”
    母亲说:“秀娥,咱们在一起二十年了,我能有什么事?别人不了解我,你还不了解吗?你看我像个干坏事的人吗?”
    牛婶把脸一沉说道:“那可说不准,那些**特务,一个个埋藏得深着呢!”
    牛婶的话大大地刺伤了母亲的心。母亲想起二十年前在锦州街头,李秀娥挺着个大肚子晕倒在路边的情景,心想,人怎么会变成这样?
    李秀娥的跟踪一直没有成果,有点不甘心,打算变被动为主动,准备发动家属开母亲的批斗会,让她主动交代。母亲对此早有准备,看见那么多无辜的人被押上台批斗,母亲知道迟早有一天这种恶运会降临到自己头上。她偷偷地准备了一把剪刀,打算一旦受辱,就结束自己的生命。可是牛婶的批斗会还没准备好,她自己就被揪斗了。
    造反派要她交代锦华的出身,交代是不是苏修派她来打入工人阶级队伍的的,还让她交代和朱铁的关系。这两件事都是她最难以启齿的,现在,这场革命也触及到了她的灵魂。她不说,造反派的皮带便雨点般地抽了下来,打得她满脸是血。更难堪的还在后面,不一会,造反派把朱铁押了过来,给他们两人戴上了高帽子,并且准备了两串破鞋,一人脖子上挂了一串,然后便押着他们在高地游街,造反派让他们一人手里拿着一面铜锣,边走边敲,还教给他们喊:“我是腐化变质分子、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朱铁!”“我是苏修特务、大破鞋李秀娥!”朱铁那个称呼还不是太难听,让他喊就喊,可是李秀娥这边“大破鞋”三个字却怎么也喊不出来,喊不出来就要挨打,朱铁不得不用身体护着她。造反派见朱铁居然敢公开护着她,没命地打开了朱铁,朱铁眼看就要坚持不住了,恰好这时赵叔背着大枪走了过来。
    文革开始后,刘天明一再对赵叔说:“不管乱成什么样,你这里不能乱,哪怕组织都瘫痪了,上级找不到了,就剩下你一个人,也要把国家的物资设备保护好。”
    赵叔庄重地答道:“刘书记放心吧,有我在,工地上一块木头、一根钢筋也少不了。”这会他是刚换班回来,看见一群造反派在殴打朱铁,便不顾一切地冲进了人群,大喊了一声:“都给我住手!”
    造反派有的认识他,有的不认识,问道:“你是干什么的?我们批斗走资派,你管得着么?”
    赵叔道:“批斗谁我不管,打人我就要管,**说要文斗不要武斗,你们为什么打人?”
    一个造反派头头说道:“我们只打坏人,不打好人。”
    “谁说他是坏人?他为革命出生入死,没有他哪来的新中国,你们这些小王八羔子,敢说他是坏人?”
    一群造反派挤到了跟前,把赵叔挤到了一边,说:“去去去,哪凉快哪歇着去,少管闲事,否则连你一块揍!”
    “你敢!”
    那个头头下命令说:“把他赶到一边去,咱们照常游咱们的街!”
    赵叔一看,朱铁这会已经是脸色蜡黄,满脸是汗,看样子快不行了,于是说道:“你们放开他,否则老子拿枪崩了你们这些王八蛋!”
    那个造反派头头说:“你敢!文化大革命是**发动领导的,谁敢对抗文化大革命我们就叫他粉身碎骨!”
    赵叔道:“今天我就叫你们看看我敢不敢!”说着,把枪栓一拉,砰地一声朝天放了一枪。原来保卫科收子弹的时候,赵叔还偷偷留了几发没交,以防万一。枪一响,造反派们吓傻了,人群中有人悄声说道:“他就是赵尔丹,一次杀过一百多俘虏。”
    赵叔接过来说道:“不错,我就是赵尔丹。从今以后,你们只准批斗,不准打人,谁要是打人让我看见,我非把他腿打折不可!”
    正说着,只见朱铁扑通一声晕倒在地上,赵尔丹指着那群造反派说:“赶快把他送进医院去,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和你们没完!”
    朱铁在医院里醒了过来,望着身边的赵尔丹说道:“老战友,现在我知道了,你是真关心我。你说得对,我这个人就是管不住两头,这回一定改!”
    赵尔丹噗嗤一声笑了:“你他妈还有个认错的时候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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