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当家做主的感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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鞍钢一下子招募这么多建筑工人是有计划的,1953年,国家第一个五年计划开始实施,鞍钢是“一五计划”的重中之重,要完成三十七项重点工程,其中包括大型轧钢厂、无缝钢管厂、炼铁高炉三大工程。父亲有幸参加了这些重点工程的建设。
添厂子对父亲来说,是一次脱胎换骨的变化。首先是考级,给了他极大的自信心和荣誉感。多年来,他只知道挣钱养家,却不知道自己已经有了这样高的技术水平,他第一次感到了自己在社会上存在的价值。更重要的是有了社会地位,公司里像他这样的七级工不多,很受重视,工程上一遇到问题,就要把他们请去,和工程技术人员一起开会讨论、征求意见,各级领导和技术人员对他们都很尊重,真有一种当家作主的感觉。父亲很重视这种感觉,从他开始步入这个社会,就像牛马一样任人驱使,今天终于可以堂堂正正地做人了。当时不少工友下了班还去打工挣点额外的钱或者搞点其他副业,但是父亲不去,他参加了扫盲夜校,开始一笔一划地学写字。因为经常给人刻碑,父亲已经认得了不少字,因此比别人学得都快,很快就由慢班升到了快班。他的字写得很漂亮,那是刻碑练出来的,为了把碑上的字刻好,他一见到字就在手心上画,尽量要把原字的神韵表达出来,一般人学文化是认字容易写字难,可是父亲恰恰相反,许多字他会写但不认识。除此之外,他对各种政治学习也十分感兴趣,有会必到。他热爱这个新社会,喜欢听那些过去从来没有听到过的事情。也就是在这时,他郑重地向党组织提出了入党申请。
其实,自从那年在自己的小餐馆里再次见到刘天明,他就有了这个念头,只是不好意思说,因为他没有文化。在他眼里,**不是天神至少也是有学问的人才能当的,自己有什么资格提出要当**?他要学文化,一个主要的动机就是想当**。当他听过党课知道每个人都可以申请入党的时候,便立刻向党组织提出了申请。但是父亲的申请却迟迟没有被批准。原因是母亲的社会关系不清楚。
母亲的生活刚刚有了一点改变,心里又罩上了一层阴影。这层阴影开始只是一丝乌云,后来却越来越重,成了一片,遮住了母亲心中的太阳。母亲的家庭出身不好,不仅影响到父亲,也影响到我们这些子女,我小的时候恰逢文革,和小朋友一起玩,玩恼了,人家就骂:“你妈是地主婆!”那对一个孩子的心灵是多么大的伤害呀!我把事情对母亲说了,那时我不知道,受伤害更重的是母亲。
母亲开始寻找自己的家。小的时候,她恨自己的父母亲,这样狠心把她送了人。每逢在沈家受了气,她又想念自己的父母亲人,一次又一次地坐在沈家大院后面的山坡上,向远方的父母哭诉自己的不幸遭遇。随着时间的推移,她或许有些麻木了,或许暂时忘记了这段痛苦的记忆,但是她绝不会忘记自己的家。随着找家行动的开始,母亲也越来越想念家。即使没有父亲申请入党的事,她也一定要找到自己的家。
母亲给顺义县民政局写了一封信,过了很久,民政局回信说没有这家人。之后她又一次次地给县里、乡里、村里写信,依然没有找到。不仅她自己在找,父亲所在的单位也在找,发函没有结果,就不断地派人到顺义县外调。母亲依稀记得自己出生在顺义县鲁各张庄,外调人员找不到,怀疑是母亲记错了,又根据母亲提供的线索扩大了寻找范围,他们发现,顺义县不仅有鲁各庄、张各庄、鲁各张庄,还有卢各庄、卢各张庄,外调人员找遍了这些庄,也没有找到我母亲这家人。
父亲是党组织重点培养的对象,但是由于母亲的社会关系不清楚,入党迟迟没有被批准,眼看着许多比他提交申请晚、工作成绩不如他的工友一个个入了党,心里既羡慕又着急。
和父亲不一样,姑父从来不参加这些学习。父亲动员他一起参加扫盲夜校,他说:“咱是靠手艺吃饭的,学那玩意有什么用?”每天下班一通知开会,他就问:“开会给钱不?不给不去!”
姑父出身很苦,比起父亲来有过之无不及。党组织很重视像他这样苦大仇深又有技术的工人,一心想培养他入党,但是他就是不上那个道:“入那玩意哩,又不多给钱,整天开会,瞎耽误工夫!”
父亲经常参加厂里组织的义务劳动。他已经三十五岁了,还经常参加团委组织的各种青年突击队的活动。姑父老劝他:“你傻呀,白天累一天还不够,晚上还去给人家白干活!”
姑父在家属区边上开了两块菜地,其中一块是留给父亲的,可是父亲对政治活动似乎着了迷,那块菜地他连看也没去看过。姑父很不理解,经常和母亲说:“二哥这是怎么了?魔怔了还是咋的?尽干那些不着调的事。”
有一次,让父亲听见了,父亲说:“你这个老落后,你才不着调呢!”
最让父亲受刺激的是,春来比他先入党了。父亲觉得,无论是从觉悟还是从贡献上来说,他都比春来大,可是春来怎么就比自己先入党了呢?后来,又发生了一件比这还让他难以接受的事,那个失踪多年的白景云居然也入党了。
父亲是在添厂子一年以后见到白景云的。那时一五计划刚刚开始,因为人手不够,又从别的地方调来一些工人,父亲这个石工班也增加了两个人,其中一个就是白景云。
“怎么,你还活着?大伙都以为你让还乡团杀了呢。俺把墓碑都给你打好了,还在俺家房后放着呢!”
白景云见到父亲也吃了一惊,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笑着说:“那就留着俺死的时候再用吧。”
父亲问白景云这些年到哪去了,白景云说,那天晚上他让还乡团抓了,半路上捆他的绳子松了,他就跑了。那些还乡团早就把他盯上了,所以他一直不敢回家,又跑到关外来了。
“你也会干石匠活?”
“俺学手艺比你早,不过多年没摸,没你熟就是了。”
父亲不相信。白景云说:不信俺干几下给你看看。说着,拿起锤子錾子,凿了几下,的确有那么点意思,至少要比赵尔丹强。白景云十几岁的时候的确学过石匠,因为吃不了那份苦,学了不到一年就不干了。那时父亲在沈家放羊,不知道他有这段经历。后来他一个人闯关东又干过一段时间,多少还能拿得起来,入厂时考级,他考了个三级工。
父亲问他:“现在没有还乡团了,你咋不回去?”
白景云道:“老家太苦了。当工人,多少挣两个钱也比在家种地强。要不你们咋都不回呢?”
解放了,一切都变了,白景云也不是过去的白景云了。现在要靠劳动吃饭,他那些旧毛病也不得不改改了。白景云能坐下来老老实实干活(石工活大部分是坐着干的),真让父亲刮目相看。他用新学来的观点试着分析白景云,觉得新社会真了不起,居然能把白景云这样的无赖改造成自食其力的人。
白景云来了不久,就发现了父亲他们这个四人酒友圈子。他也想加入,但是父亲和另外三个人都不喜欢他那股油嘴滑舌的劲,他一来,大家立刻就觉得没意思了,但是一个村的老乡,又在一个班组工作,实在抹不开面子往外撵他。白景云也知道大家讨厌他,处处讨好大家,总是把自己摆在最低的位置,口口声声说父亲是他的救命恩人,他本来比父亲大,却管父亲叫二哥,就连敬酒,也是拿酒盅沿去碰人家的盅底,这种过分的谦卑更让人讨厌。
白景云就像一个影子,老是跟随在父亲左右。政治教育,党课学习,他都和父亲坐在一起,父亲去参加义务劳动、参加突击队的会战,他也跟着去,可是上班的时候属于自己的那份工作却老是偷奸耍滑不好好干。父亲是石工班长,在班后会上公开批评过他几次,但他从来不恼,老是笑嘻嘻地找出各种理由为自己开脱。白景云和几个老乡一样,也是抽旱烟的,但是口袋里总是装着一盒烟卷,见了有用的人就掏出来给人家点上一支。虽然白景云申请入党很积极,但是父亲觉得,像他这样的人,是永远也入不了党的,可是父亲错了,他入了。白景云是雇农成分,又当过两年劳工,他受的那些苦让人听了的确很同情;他还是土改积极分子,土改时差点让还乡团杀掉,这番经历加上他那张能说会道的嘴,很快就取得了组织上的信任,入了党。
入党以后,白景云又到父亲家里来喝过一次酒。那天他特别兴奋,有点得意忘形,平时那股谦卑劲不知跑到哪去了,不停地向父亲介绍入党的诀窍,告诉父亲应当怎样巴结领导,怎样多长心眼、不吃亏,父亲越听越烦,说:“要是那样就能入党,俺宁可不入!”
姑父说得更直:“你整天像个哈巴狗似的跟着干部屁股后边转,不就是还想当把头么?”
白景云脸上有点挂不住了,说:“你这是咋说话呢?”
姑父说:“俺就这么说话,是不是说到你病根上了?你那点花花肠子谁还看不出来!”
白景云气哼哼地说:“俺不跟你这榆木疙瘩一般见识!”说完,把酒盅一撂就走了。从那以后,就很少和父亲他们在一起喝酒了。不是因为他多么有志气,而是觉得再巴结这些老乡已经没用了。
和父亲他们这批工人一起走进鞍钢的,还有一批新分来的大学生。其中有一位母亲认识,那就是大小姐的儿子马国栋。马国栋分来不久就和一个中专毕业生恋爱结婚了。那个中专生叫安琪,学会计的,也是从上海分来的,在公司财务科工作,人长得很漂亮,人们都说他们俩是天生的一对,可谓郎才女貌、珠联璧合。
马国栋是技术员,他知道自己家庭出身不好,为人很低调,遇事从不乱作主张,总是先征求工人们的意见,但是真正遇到难题,还得靠他来解决。他很重视自己的思想改造,只要一有空就和工人们一起劳动,时间不长,建筑行业的一些主要工种,比如瓦工、木工、抹灰等等就都能上手了。因此,很快就赢得了工人们的尊重。
父亲只是在少爷家见过马国栋一面,马国栋已经不认识他了,但是他还认得马国栋。父亲没有贸然和他打招呼,回到家里先和母亲说了,问她认不认,母亲说:“认!我瞅着这孩子挺仁义的。”后来,父亲曾多次邀请马国栋到家里来吃饭,马国栋都推托着没有来,他担心自己家庭出身不好,会给父亲带来不利的影响,直到有一天母亲亲自到工地上来请他,他才来了。马国栋称父母亲不是叫四姨姨父,而是叫师傅师母。母亲听着很别扭,但是他说这样好,免得让人知道了,带来不必要的麻烦。由于马国栋的谨慎,公司里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在随后接踵而来的各种政治运动中,也真的给父母亲减少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母亲问他知道不知道少爷的下落,马国栋说,那年你们走后,我就回上海上学去了,后来的事情我一概不知道。母亲问,那你娘呢?马国栋说,上海解放的前夕,他父母亲坐船去了广州,后来就失去了联系,解放后他一直在找,但是没有找到。母亲又问他是怎么读完大学的,马国栋说,是靠国家发的助学金读完的。母亲想对他说说老家的事情以及对沈老爷后事的安排,但是马国栋说,他已经和那个旧家庭彻底划清界限了,不想再提过去的事。马国栋走后,母亲对父亲说,这孩子小时候瞅着挺好的,怎么变得这么无情无义的?父亲说,未必。他可能不敢说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