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如此，书月干脆寻了处干净地儿假寐，面朝春意暗藏青莲浮动的莲花池，背靠高龄桃树，一身芬芳。
    睡觉，是人世最快乐的事，他一向很积极。
    兀自假寐的书月自然知道不远处的回廊下一直有双精明的眼注视着自己，但无妨，他不怕被偷看，只要不会给他造成困扰。
    然而，在江清眼里，却不单单是自家小女儿不懂事随处睡觉这么简单。
    原本突然听到女婢报告说三小姐落水，一众家人全都涌向了莲花池，他这个做父亲的自然也放心不下，却没想到原本就过于安静的小女儿自个儿从莲花池里爬了上来。
    先不说四岁大一直关在深闺不曾出门的女孩子不会游泳怎么自救，在江清心里，最在意的却是小女儿身上与原来不同的气息。
    看着那双冷清的丹凤眼之时，那里面光华流转，有一点不一样，纵观全身，却没什么不一样，可是仔细想想，又感觉什么都不太一样。
    江清差点以为自己老糊涂了，可脑子里还清晰地记着朝廷上薛培谄媚的脸，皇帝吊儿郎当的眼，他怎么可能允许自己老糊涂呢。
    虽然这女儿自出生便安静得有些诡异，但这么些年府里上下也习惯了，平时不用女婢伺候穿衣用膳也没什么，权当小女儿自小懂事罢了。
    可是，落水自救之后，那时候……那么冷的眼，竟然让素来端庄大方的夫人都无法近前。
    江清本想看看自家小女儿是不是出了什么纰漏，却撞见小女儿在桃树下假寐，披散着一头黑亮长发，赤裸着白玉般的小脚，一身素净白衣，衣上绣着朵朵粉色桃花，眼一闭就那样闲闲地靠在满树芬芳的桃树下。
    那般安详的睡颜，竟让他不忍心上前打扰，总觉得……似乎落水之后……他们之间的父女情分又淡泊了太多。
    也罢，原本他便没多少心思关注孩子们的成长，只等着接下来几天试探的结果吧。
    ……
    在江家混了两日，书月渐渐融合了三小姐与自己的生活习性，也让身边跟前跟后的人学会了看他动作行事——这样他就不用开口说话了。
    可是心里也知道有一关迟早得过，越迟对自己越不利。
    所以，在下人之间慢慢传出流言的时候，书月很大方地任由那些喜欢八卦的女婢男仆打量，虽然即使他摊开四肢躺在桃树下做梦，那些人也只敢隔着莲花池瞥几眼。
    因为那些人说，小姐中邪了，小姐被桃妖附身了……小姐越来越不食人间烟火，迟早要飞升成仙！
    ……说实话，听到最后一句的时候，书月心里有点堵。
    上辈子他长得不好看——和难看交界，家境不富裕——和低保打交道，自问性格也不好——勉强得了朋友一句‘善解人意’，虽然现在性格也没好过，但现在他的身份是江家三小姐啊，女人总是被允许犯更多错误的！
    相比较，现在的形势对他来说实在太有利了，所以上辈子被人说成‘贬下凡尘的天宫仙女’，这辈子却便成了‘将要飞升九天的桃妖’……
    不管怎么比较，书月都觉得自己有郁闷的权利——
    不是仙女就是妖精，怎么就没人能把他当成个堂堂正正的男人？！
    好吧，他得承认，曾经不少朋友如此联名给他了个回答：男人没你这么巧的心思，女人没你这么果敢的手段，介于男女之间沉浮男女之外的你，不接受‘仙女儿’之类的称呼，难道想被叫成人妖？
    于是书月就只能郁闷一下下，然后自首。
    一步踏出自己的香闺，霎时便是花香满身，然后右转，转过两条长廊，路经二姐江怡蓉、大姐江婉香、大哥江晟风以及江清夫妇的房间，一路上书月都是桃花香气不离身。
    当然书月一点都不知道自己满身桃花香气有多么惊人，他走路的时候一向不太注意自己，而是喜欢左看看右瞅瞅赏景观花，暗中瞥几眼身边人。
    所以，在看到女婢男仆一个个满眼不可思议却又暗含理所当然的时候，他只当是自己的妖精身份又被神化了。
    书月全然不知那些人只是惊异桃花香气在他身上滞留之持久，然后，联想到桃妖附身一说，自然觉得理所当然了——说起来，落水之前，三小姐可没这么娇艳动人，连桃妖都被‘她’吸引住了。
    ……
    到最外面的时候，书月抬头一看，这间比他的闺房大两倍的屋子就是待客厅。
    美其名曰待客厅，在左相江清府上，实际上就是一间比较宽敞的屋子，至少江书月是这样觉得的。
    皆因，这两天有不少达官贵人上门喝茶，喝的是最便宜的乌龙茶，还是用后院水井里打上来的水烧开了冲一冲就泡成的，至于糕点、余兴节目什么的，他完全没看到。
    要说起来，江清是炎国左相，与右相薛培共顶四分之一边天，炎国皇帝老儿一人顶四分之一，北方翎国分了半边儿，怎么说也不该生活如此贫苦吧。
    不过，听说皇帝名秦朗，号宇帝，是蛮残暴嗜杀一主儿，都四十三岁了，一上战场必定血流成河，膝下孩子有几个不清楚，只知道有个弟弟，封忠义王，江清清贫一点兴许也是挺聪明的，至少就他来看，别说这皇帝，就这什么炎国都没多少年折腾了。
    江清与皇帝还有段渊源，不用说，当年的才子帝王相知相遇，放在那些满脑子男男配概念的女人眼里，绝对是JQ四溢，因为他也觉得这件事儿蛮奇怪的。
    索性，这两天夜里没事儿，江书月又是习惯了夜间出动的夜猫子，便等‘探监’的江晟风和‘关照’的江夫人走后，自个儿越树翻墙出去玩夜市，最主要是乔装打扮做乞丐去探听必要的信息。
    懒归懒，该活下来就得好好活，他不准备再一次被逼得跳海，那滋味忒难受了。
    于是，江书月这两天功夫就整理出了江清的基本资料，因为他知道什么中邪什么请道士作法的破事儿都是江清故意的，要想彻底清除这个连自家女儿落水都要怀疑女儿被换了魂魄的人对他的疑虑，他必须知己知彼。
    ……虽然的确换了个魂魄……
    江清，男，三十岁上下，目前是炎国左相，清官一名，性格孤僻——其实书月个人觉得应该是古怪，与朝中同僚不太会处关系，但处事英明，故而平日里有不少官员踏破江府门槛，美其名曰‘学习’。
    ——江清自幼聪颖异常，当翩翩少年郎吆五喝六吟着《陌上桑》踩着三月嫩芽儿于郊外踏春之时，他却果断拒绝友人一次又一次邀请，只埋头于时务策，当时的他已是饱读诗书才华横溢满腹经纶心怀天下的江南书生。
    不仅是老家江城，就连他当年初到国都接受宇帝召见的时候也常闻路人赞叹之语。
    那年……
    江清未及十五舞象之年，于炎翎两国对持近百年的混战时期，他自小便立下凌云壮志——他要拯救苍生于水火，他要辅佐当朝天子打败与炎国对峙近百年仍无缓和的翎国，他要让自己的聪明才智在这个乱世绽放出最耀眼的光华！
    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十岁稚龄凭着一股子不服输的韧劲儿，不顾家人反对，执意作诗杠上那时他并不知其真实身份为炎国当朝皇帝秦朗的男子，带给他的影响不仅仅是年少成名，娶到了一见钟情的女子，更是赔进去了他的梦想——曾经期盼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忧国忧民的一生，还几乎赔掉了他一家人的幸福！
    从他在皇宫，当着那时尚丰神俊朗的皇帝的面，拒绝成为皇族争斗权利掠夺的工具那时开始，他便明白了一个让他大受打击的事实——此君主天下，百姓永无安宁之日！
    什么为了家国天下百姓安宁让他登上左相之位为天下人谋福，什么为了天下和平让他发挥自己的军事才能上阵杀敌，全部都只是那个贪图霸业残暴无道的男人的借口！
    没有史书中为国为民的帝王，只有他一个怀揣空泛梦想有点才学却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他知道自己不是那个扭转天下局面的人，所以，他选择了规规矩矩做个左丞相，与爱妻好好照顾孩子。
    这一切的稳定在他一个儿子三个女儿出生之后依然没有改变，抑或说父母的逝去、爱妻的笑容、儿女的玩闹紧紧束缚了他的心，让他再也不敢想那些年少轻狂的梦想……
    ……以上是书月花了几个铜板从一个乞丐那里听来的版本，那个乞丐是窝在墙角从酒楼里面说书的先生那里听来的，据说绝对是事实。
    可是，书月听完却差点绷不住冷淡的表情当场笑出来，等到他结合自己的观察和江家上下偶尔有之的琐碎言语分析之后，书月得出了一个结论——那乞丐的记忆力还真好！
    的确，江清和那皇帝之间没什么，江书月肯定，因为这个世界不像21世纪，更不像中国上下几千年中任意一个朝代，这个世界的人很单纯，他们只知道男女阴阳结合的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