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十九章(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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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只冷冷细腻的手抚上我的额头,我没有睁眼,忽然警觉有些不敬,我模糊了和唐黎的亲近程度。
我睁开眼,想张口说话,她以医生的敏感发觉并制止了我,有一个柔和的声音说:“你不用多想,好好休息。”
我不得不睁眼,因为她的语气中过度的关切。
与她的职业化无关,我宁愿理解为她的感情外溢,哪怕是我那一刻自恋的幻想。
我的身体微微一震,心里忽然感叹,世上最难的不是无畏和行动,无知者无畏,任性而盲动;最难的也不是知而不为,因为先知先觉而停止和控制自己的言行;最难的是知之而行,有所为有所不为。
这不就是人生认知的三种境界么?一、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二、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三、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
山水有情,任我纵横。
我感激她,所以我要做个她眼中的人。尽管此刻,我已经觉得她无可感激,世人谁都无可感激,她其实是为了自己心安。
我按住她的手,徐徐睁开眼睛。
我再次目瞪口呆。
那个按住我额头的人是红了脸有些羞涩和不知所措的吴佳。唐黎双手抱胸,很无谓的带点轻蔑看她,确切的说,她的无谓是对我,轻蔑是对吴佳。
吴佳一身黄色毛衣,黄色代表温柔,她本就是个柔人,柔上加柔,本应柔得让我恐惧,可是此刻有一种东西在她的眼里晶莹和燃烧,象水中的白云,本来令人虚幻得让人感觉柔不可触,深不见底,云影里的月亮却点燃了心里那纹灵动和一眼清莹。
令我几乎难以相信她的出现不是为了报复。
我怔怔看着她,等她开口。
最先说话的当然是唐黎,带些做作的厌恶,警告:“病人今天休息时间太少,尽量少耽搁他休息。”
吴佳认真的致歉。唐黎扭身而走,她的手里藏了卷杂志,封皮似乎很新,令我想起她起初极力要推荐我看《读者》上一篇文章。
我毫不犹豫的叫住她,索要她手中那本杂志,她故作清高欲盖弥彰的说:“是别人的,我顺手拿了,还没看呢!”
我微笑着认真恳求:“先借我,你是这里最有同情心的医生么?”
她故作姿态的想了想,直到虚荣心满足,这才胜利的扔书而去。
她足音未远,我乘机赞叹说:“人美心也美!”
吴佳说:“什么了不得的好书?”
我未及开卷先递给她,她首先翻开中间彩图部分,窗外淡淡阳光反射到书上,彩图上五色斑斓,映到她雪白的脸颊,珠光盈动。
我扫了一眼封皮,果然是《读者》。
她很出神翻阅杂志,我很专心观察她。
房外楼道里是父亲的疾言厉声,小丽子的和言悦声几番被打断,只余了些许被迫赞同的礼节性尴尬笑声。
父亲的只言片语随风窜进我的耳膜,象一把朝天椒,辣得我的耳根一阵躁热。我觉得屈辱,仿佛临刑前的囚徒,在毫无选择的听着牧师和监斩官的争辩。
本应是家长向老师求情,现在成了老师向家长求情。
我黯然自嘲的垂首,迎面触上吴佳的同情目光,我无可掩蔽无可回避的颓然叹气,牙缝里咝咝有声,我知道自己的样子象咬牙切齿。
吴佳抓住我的手,我不自禁一缩。
她干脆用了两只手合围,我幸存的那只手终于被她象捕捉破缸金鱼一样捧住,只差惋惜呵护,我一挣,她固执的抓得更紧。
我无比羞辱,另一只正在输液的手一动,手背剧痛。
她居然柔声说了句:“没什么,不是你的错。”
我难以置信她的宽容豁达。
我慌忙转过头,虽然我厌恶“慌忙”这个形容词,可是我确实分明在逃。
是因为梅云淳还是自己还是其他人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做个她们希望的人。
虽然对我的父母,我已不能说“好的”。
这是他们不想看到,却不得不接受的结果。
不停的要,要到我想逃。
我没有他们想象的强大,虽然我已经在不停强大,可是他们越来越不满意,直到我完全厌倦和放弃强大,去找能我能满足的那些人,使他们满意,可是他们也在不断失望和失意。
我也不知道全世界有没有令人绝对满意的人?
我无奈的摇了摇头。
是我的方法有问题还是他们的问题?古往今来的帝王,有让世人一直满意的吗?世人暂时满足的,只是帝王们的功业可以令自己有崇拜对象,以及能力有借鉴样板。帝王们最满意的,恐怕是对于他们自己。
即使我具备了神的力量又怎样?我能应付人类无穷无尽的贪婪么?
我象一柄巨剑,困在无穷无尽的情债中,为人所用,无法令自己心安,我总是疲惫不堪。
我被小马的宽容击败,被李丽秋的宽容击败,被杨雯的宽容击败,被吴佳击败。
吴王夫差,是不是也在天下无敌的孤独和苦恼中,替自己磨砺铸造了勾践这柄致命利器?勾践灭吴后,还有做人的乐趣么?夫差拒绝了他的磨砺,结束了这个重复的游戏。一个被反复翻版的游戏,有意义么?所有的东西,都是幻象。
帝王不就是利器?百姓是最无力的人,有的只是超越物质的东西,往往就是这些东西,主宰了不合格的巨大利器,因为利器滥用就会自毁。
我选择做一个满足他们刹那欢悦的神,快乐于他们的快乐,也痛苦于他们梦醒后的痛苦,没有永恒的快乐,没有永恒的成就,没有永恒的珍惜,没有永恒的尊重,至少人类没有。可是,只羡鸳鸯不羡仙,谁愿意做神仙?
无论做人做神,有了贪婪的心,何以欢悦?
为情所困,为物所累,何以心安?
我们总是因为感情去得到,又因为感情而放弃。谁能永恒拥有?
人生不就是观赏和经历?
我既然不贪图别人的理解,何必在乎吴佳眼里的我,父母眼里的我,是否真实的我?只要能让他们心安,我可以演戏,可以成全他们,我也成了自己想象中的神。
让人始终心安,即使是神也不能够,何必自怨?
我解开了自己的枷锁,我朝吴佳微微一笑。
她诧异的看着我。
我说:“毁灭世界,不是我的错。”
吴佳忽然想笑,她说:“当然!”
她第一次扎着马尾巴,在她脑后跳跃,她的牙齿洁白而整齐,使她的面颊在微微发光。
我说:“我想睡觉,麻烦你守着我。”
我忽然无比坦然。
为了李丽秋,为了杨雯,为了所有关心爱护我的人,我要好好活下去。
这个理由虽然很过分,吴佳依然很宽容的笑应了,而且说:“你放心,我等到他们来换班。”
我向她伸出拇指,本来想说:“好厉害的宽容力!”然而睡意已经袭上心头,我撑不住呼呼入眠。
让不能心安的房外人继续困惑抱怨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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