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十二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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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坐上一辆小巴,可以坐十几个人那种,模样象缩小了很多倍的公交车,具体而形微,现在已经灭种了,当时不失为一种快捷便利的交通工具,比公交车快,比出租便宜。现在偶尔看香港的电影,比如刘青云张柏芝的《忘不了》,还可以忆苦思甜一番,缅怀那个小巴乱马奔腾的时代。
我尖着指头拨开满布灰尘的玻璃窗,一阵猛烈的寒风立马刮得车内一片惊呼。只好怏怏关上,并奇怪没招来乘客不满的喝叫,往常这样,一定有人嚷道:“关上嘛,搞啥子哦?”好像你是存心捣蛋,而今天除了惊呼,没有二话。
车行一站,有个大爷颤颠颠上车,黄小静起来让了座,坚持要站会儿,我招呼她过来,我换位给她,她只是笑,我正考虑是不是也该站起来与她风雨同舟,她走过来看了我一眼,有几分娇羞,毫不犹豫的说:“我坐你脚上。”
我吓了一跳,回首车上众人一片鄙夷白眼,我讪讪说:“我起来让你吧!”
我忽然有些后悔,要让座径直起身就完了,何必说出口,当着这满车人可算相当的伤人面子。
要是小姚,一定会叫停车,赌气离去;要是芳芳,芳芳不会这么要求;要是杨雯,一定会很伤心。
可她是黄小静,永远猜不到的黄小静。
她不假思索的坐了下来,我的大腿一沉,心里惊骇,如同一个铁锤飞坠入火盆,火星蹦跃,我满脸飞红,心倏地一跳。
平素在车上见青年男女如此,我一定嗤之以鼻,今天自食其果,方知君子难当,交友不慎。
曾国藩《挺经》说:“天下事在局外呐喊助威,总是无益,必须挺膺负责。”也就是说,光说不练,是没有资格评论的。
我现在正练着,可惜大脑短路得找不出一句合适的语言来说。
四周都是轻视和不屑的目光,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不如此不足以显示他们自身的正直清白。
有个小姑娘,可能十五六岁,嘴里哼哼着:“注意点嘛——大庭广众的。”
她的母亲很紧张的拉她一把,畏惧似的,没有盯我们一眼。
我有些困窘,黄小静转过脸去,很镇定的微笑,看看我又看看那母女。
她满不在乎。
那份镇定从容甚至让我有几分倾慕和佩服。
满车人似乎都很沉默,空气在车内凝固,不禁使得我联想到:那些报刊上所抨击的公车上歹徒挨个搜身,数十乘客无人抗争的老案例。
黄小静身子沉甸甸的,随着车的颠簸微微起伏,我有些不知所措,她似乎舒服得很,嘴里还轻松的哼着小曲,不一会转头说:“你要是困,就趴我背上睡一会吧?”
我一诧,心想那是什么姿势,你坐我脚,我趴你背,不是成了狼狈为奸了么?
我有些尴尬的摇摇头,她扑哧一笑。
我眼里忽然闪现出学校的承包餐厅女老板,十四的梦中情人“杨小梦”顾盼有情的坐在男友的膝上那种自得轻松。又想起杨雯,那夜她贴着我的耳朵轻柔幽怨的问:“你不想要我?”她的火热滚烫的嘴唇碰到我的耳朵,我的灵魂在挣扎和颤抖。
难道在这些姑娘心里,非要占有了实在的欲望才是真爱和珍惜?对她克制和负责反而不是?
非要象清凉那样,错得一塌糊涂无法收场才是浪漫?
车上就那么十几号人,过于沉闷,静极思动,人们大多盯着窗外,看着冷清的街道,街道上偶尔有一两张犹在滴墨的大标语:“坚决支持学生的爱国主义行为!”
不久,又出现一条标语:“保持理智,保持克制,维持正常秩序,就是最大的爱国主义!”
几乎针锋相对。
越来越多的标语跃入眼帘,似乎贴满了标语,就代表着成都被贴标语的人占领了,他们的思想已经覆盖并引导了全市人民。
有人说:“不晓得这些学生娃娃在闹个啥?学也不上了?”
“人家学生是对的嘛,爱国行为,应该支持!”
“支持?哦——饭也不吃了觉也不睡了班也不上了?”
“学生就是吃饱了饭没事干,以前追星,年年还搞什么圣诞节情人节的,现在就无事生非,反正就是图热闹嘛!”
“唉呀,九点二十了,我迟到惨了。”
“反正有父母给钱,平常心里空虚,读大学又轻松,当然没事找事了。”
“老兄,你的说法我不赞成,又不是天天闹运动,这些运动,我觉得还是好的嘛——等于加强爱国主义教育。”
“爱国,爱国就把自己搞好嘛,好好读书,不要工作都找不到,钱都挣不到,反而还要拖累父母,还谈啥子爱国。”
“对对对,你说得对,啥都当不了多赚几个钱,到时候你可以多捐点钱给国家嘛,这样爱国才是最现实的。”
“嗳,不晓得几天才闹完,这些娃娃年轻轻的,不要闯啥子祸哦!”
我怔怔的听,大脑似乎失去了思考功能,眼皮直打架,闭上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那些声音一股脑往耳里钻。
黄小静在拨弄我的手指关节独个儿玩得兴趣盎然,也许保持一个姿势坐太久有些累,她索性挪动身子后移,我几乎惊呼,她困倦无力的朝我眨眼睛说:“好累!想靠着你睡会!”
她很自然,不自然的当然是我,我忽然想起那个老和尚的故事。老和尚和小和尚一起过河,遇到一位过不了河的美女,小和尚正在犹豫,老和尚已经毫不犹豫的把美女背过了河,两个和尚走了三里,小和尚实在忍不住了,问:师父,你平常教导我们,女人怎么怎么,怎么你今天。。。。。。老和尚抓住他小辫子似的倒打一耙说:“你看你看,三里前我就放下了那个女人,你现在却还放在心上。”
想到这里我有些坦然了,可是这个美女却实实在在还在我腿上,而且变本加厉准备靠着我睡觉了,满怀温软,我不能视若无物吧?如果既来之则安之,我是不是索性就在众目睽睽下干脆抱住她温存一番呢?
我想:过河?这河也太长了吧?坐车上等于坐船上,百年修得同船渡,看来是上辈子有百年的修为,今天准备全糟蹋消耗在这儿了。
我胡思乱想,心神不宁。
黄小静却又无事生非,乱上添乱,迷迷糊糊小声说:“我后背痒,你帮我挠挠?”
我轻轻挠,她格格笑,回脸嗔怪说:“好了,你那猫爪,弄得我瞌睡都跑光了!”
她的样子很风情,我心里一荡,终于情不自禁把下巴搁在她背上,双手不自禁的搂住她的腰肢。
她背往我靠,仿佛粘在了我的下巴上,轻轻摩挲,这种莫名其妙的被认同感使得疲累不堪的我忽然很激动,想一下紧紧抱住她,搂在怀里,刚才我的手一直很君子的放在自己腿外。
她声音耳语般问我:“我的腰很细吗?”
我说:“嗯。”
有一种飘忽的感觉象大海上鼓起了温和的浪涛,一下一下拍击在我的心里,着着沉重,心摇神驰,如同酒劲上涌,我的心海布满了满天温柔的云霞,有的象羽毛,有的象杨柳,有的象棉花,有的象临湖红窗,满池粉莲团荷。
一个男人,终日在外奔忙劳累,无论忙正事与否,有一刻这番偷来的旖旎温存时光,可算是幸中之幸。
汽车一个急刹,我的绮思顿消,伴随乘客的惊呼,我做贼心虚,脸如火烫,黄小静回眼看我,也一脸晕红,两眼惺忪,如星潜霞。
我们都偷笑,她更吐吐舌做个鬼脸,我这才发现周围转过去很多双眼睛,脸色都极不自然,仿佛一车都成了窃贼,我们反而成了便衣警察。
司机骂娘说:“过不去了!”他遗憾无奈的对我们说:“这一站的,麻烦你们走一段怎么样?我们要绕过去,学生堵了路。”
我们探身去看,见一环路上静静经过一支黑龙般的学生队伍,队伍那边是一个静坐的人堆,不知是哪个大学的,几个临时维护秩序的学生队员正威武的向司机挥手,示意禁止通行。
我也愣了,嘀咕说:“怎么堵到路上来了?”
全身人都敢怒不敢言的望着我们,仿佛我们就是罪魁祸首。
这时候车门被“砰砰砰”拍响,上来几个戴**套的大学生,他们厌憎的打量了一周全车人,似乎在责怪这个时候这些人还在各忙其事,没有投身到这个运动来,他们塞给每人一张传单,问司机:“师父,我们要过去几个同学,你们捎带一下,怎么样?”
这几个小子的口气很恶,司机不敢拒绝,陆陆续续上来几个似乎精力透支,虚脱晕眩的男女学生,其中一个男生脚脖子扭到了,抱着脚脖子呼呼吁吁的嚷痛,脸色青一阵红一阵。
我皱眉看着他们。
车刚开动,我说:“师傅,我们要下车。”
司机态度格外和蔼的说:“好的好的。”
黄小静意外的看着我,我没有吭声。
那几个学生护卫队走上来说:“这边暂时不能通行,请你走那边!”他们的语言很客气,口气却很坚决。
我从裤兜里摸出**套和学生证,他们很怀疑的望了我们一眼,旋尔笑笑,手一摊说:“请进去吧!”
我艰难的拉着黄小静挤过去,好不容易迈过人群,我们喘着粗气。
黄小静问我:“你怎么心事重重的?”
我说:“我觉得我们这个活动不能搞太久。”
黄小静惊讶的望着我,我说:“我们在自乱阵脚,市民不会支持我们的,人心思静。”
我忽然文绉绉用了句雅语,黄小静一怔,哈哈大笑,说:“你的口气好像国家领导哦!你考虑得太多了吧?”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说:“好吧,我们来谈点小事,我们小人物自己的事。”
黄小静一下慢下来,有点半睁半闭眼睛昵声说:“我好想睡觉。不要说话,让我静静。”
我不禁好笑,说:“走着路呢——你怎么睡?”
我发现自己在陷害自己,她一定会说:“你背我吧!”
幸好是自作多情!我轻舒一口长气。
她只是闭上眼死死拖着我的手臂,慢慢一步步挪动,此刻已经走出学生大队伍,我们在空荡荡的大街上,我还是觉得尴尬。
我忽然发现自己拿她毫无办法。我有意拿这段时间就是想从她那里探听虚实,这个小姑娘古灵精怪,令我头疼,一筹莫展。可是每次机会总会被她反利用,象一个嚼黏的口香糖越甩越沾手。每一次设计都被她轻而易举的化解,还能扭转局势,而我怎么也占不了半寸上风。
是我又动情了么?
我为什么一定要用个“又”字?
我心里象后颈掉进了毛毛虫一样毛躁,想挠挠不到。
我仰天长叹,太阳又躲进了厚厚的云层,地面有些风,却没有凉意,只有一阵午后的倦意象夏日的蚊子挥之不去。
我到底在干什么?
我是谁?
谁是我心中那个女人?
我忽然想给袁洁打个电话。
可是当着黄小静我怎么好问杨雯的事?
可是,黄小静是我什么人?杨雯又是我什么人?
我该怎么定位?
那一瞬间我苦恼万分,恨不得生翅飞去。
我的手机响了,我心一震,以为是袁洁打的,心想事成,我真有偌大神通?
居然是杨雯打的!“喂,杨逍。。。。。。”
我的手不禁发了抖。
我问:“你在哪?”
杨雯的声音很飘渺,仿佛从外太空传来,没有力气,也没有生气,有一点淡淡的亲切,却那样不真实,仿佛我是个许久没见的已经遗忘名字的朋友。
可是她分明在呼唤我的名字:“杨逍。。。。。。”
我说:“嗯。”我想在那一秒钟迸发出自己的挂念和歉疚,可是我说不出,甚至连答应一声的勇气都几乎丧尽。
杨雯说:“我是杨雯。”
我说:“我知道。”
哪怕是陌生人,只要通过两次电话,我也能辨别出他的声音,何况是她?可是她每次打过来都象是怕我记不住她似的,非要自报家门。
我想:是我太冷淡她了吧?
她说:“你现在,安全吗?”
我鼻子一酸,说:“安全,你呢?”
她似乎想笑,可是淡化成一声有气无力的长叹,她顿了顿说:“我也是。”
我想,她拒绝见我的禁令取消了吗?我该不该再问她一次呢?
这个时候,赶赴领事馆会合学生队伍的路上,带着这个不明身份的小姑娘。合适吗?
左边是使命,右边是未定真假的女友,我能怎么样?
可是她的电话似乎被人夺走,是袁洁的声音,她们原来在一起。
袁洁好象哭过,鼻子堵塞,说话哽咽。
她低低说:“杨逍你快过来。”
她好像拿远了电话回避着杨雯,我听到杨雯声音很轻但是语气很坚决的说:“不要告诉他。”
袁洁回答她:“你们都何必呢?”
我怔怔拿着手机,不知道那头发生了什么,不详之感笼罩了我。黄小静见我呆若木鸡站着,拉拉我:“怎么了?”
袁洁抽泣了一下,压低声音说:“杨雯刚抢救过来,不管你有什么事,你快过来。”
我难以置信的说:“什么?抢救?”
袁洁说:“她昨晚割腕想自杀,刚抢救过来,暂时稳定下来了,我们在省医院。”
我茫然说:“哦,我知道那里,青羊宫对面。”
袁洁说:“你一定要来哦——她最想见你。”
没等我答复,她回答那边:“好的,我来扶她。”
她挂了电话。
我呆呆站在原地,全身冰凉,魂魄欲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