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五街，E座。
    “妈，我去上学。”莫非扬熟练地穿上学生皮鞋，整了整校服的衣领，回头对老妈微笑。
    “哎呀非扬真是越来越有男子风度了！好帅哟！”莫妈妈刚想抱上去朝他的脸上狠狠地亲一口，后者却仿佛提前预知了她的意图，灵巧地退后一步躲开她的怀抱，脸上依旧是笑容，随即开门出去了。
    隔着门他好像听见屋里的老妈在故作气愤地嚷嚷，嘴角更向上扬了扬。
    上课，午休，睡觉，上课，做值日，最后放学回家——莫非扬这一天依旧过得毫无悬念——只是傍晚突然就下起雨来。
    像是谁把天上水库的闸门打开了，成千上百万吨的水自空中砸落在人间，原本干燥的地面不稍一会儿就变成了浅浅的河流。这样的天气能见度差到了极点，五十米开外的地方就什么都看不见了，一切都是灰白色的，就像万物初生时的形态。他一个人能站在学校大厅里，凝神望着雨。雨幕好像把他跟世界隔开了，而他站在这个世界的外层，看不见这个世界，也看不见他日思夜想的人。
    莫非扬拉开步子走进雨幕，全身一瞬间冷下来。衣服死死地贴在身上，四肢的行动明显受到了限制，他却丝毫都不在意，依然在雨中慢慢地行走，行步平缓，就像一个在朗朗晴空之下悠闲散步的旅人。
    他兀地停下来，头上浇下的雨水一点都没有少，湿黏黏的额发盖住了他的双眼。
    ——啊。全身好冷。
    ——可是为什么还是一点凉意都没有呢？
    这时的街上已经没有行人了，即使有人，也未必可以透过茫茫雨幕看到莫非扬的双手拧成拳头的样子。那拳头是如此可怖。原本平滑的手背上突起一条条青筋，明显又清晰，五指大概都被攥得连骨头都黏在了一起，否则怎么会呈现那样不合常理的形态？
    拳头忽动！愤怒、焦急、懊恨，这些情绪被揉拧在一起注入拳头之中，一股巨大的力量冲向旁边树！大树剧烈地晃动着粗大的枝干，密密的叶子拍在一起所发出的声音混合着雨声，竟像极了垂死之人的哭嚎！然而这雷霆万钧的拳头却
    在离树身一厘米的地方停了下来。
    莫非扬终于感到冷了，他猛地收回拳头抱紧了颤抖的双臂。
    “……你想砸，就砸好了。”一个声音从心底深处飘出来。
    他一惊，一只手按在自己的胸口，脸上满是愧疚。“非扬……对不起。我又差点伤害了你……”他的声音细若游丝。
    “最受伤的是你好吧！？你这样、简直就是在折磨你自己啊！我……我又不能放着你不管不是？”少年富有活力的声音在脑海里一顿，似乎不知该怎样往下说了。
    那声音静默了3秒，又急急地说：“……哎呀！反正久久一次也不会死啦！你太抑郁了，课上没学过吗？‘适当发泄一下’啊知道没有不要让人家担心啊魂淡……”
    “……”
    “喂！在听没有？”心里传来的阵阵温暖，“……你也不能太过分哦，我可不想破相啊知道没？”
    “……嗯。”莫非扬应了一下，僵硬的脸温柔下来。“非扬，谢谢。”
    “……哼哼，你知道就好。”
    那声音渐渐变小，又缩回了心底最深处。
    2。第三街，O座。
    一只雪白的骨质瓷杯被砸在地板上，声音清脆利落；但可怜的不只是这只瓷杯而已，因为接下来，白瓷印花餐盘、银质刀叉连同前一秒在餐桌上铺设得没有一丝皱纹的桌布接二连三地在地板上开起一朵朵灿烂又稍纵即逝的花，带着瞬间毁灭的美感。
    房门被敲响了，咚咚咚地就像密集的鼓点；锁舌在锁扣里发出几声脆响，一个声音隔着厚重的沉香木门在呼唤：“哥！哥？！你怎么了？！”
    陆清明紧捂着胸口躺在地上。
    他呼吸急促，浑身发烫，汗水覆盖了他所有的毛孔，把热气都锁在体内，身上刚换的白衬衫早就已经湿透，贴在身上很不舒服；可他现在没空管这些。他试着张嘴发出点声音安慰安慰门外的弟弟。但这是不可能的事——至少他努力到现在还不能用平淡的口气说话。
    “六叔，六叔！快拿钥匙来！对，哥房间的！他可能出事了！快点！”陆湘明许久没听见哥哥回话，房门从里面被锁住，他急得焦头烂额。
    “来了来了二少爷。”六叔急匆匆地赶过来，立刻把备份钥匙插进锁孔，不规则地转了几转。二少爷一把推开房门：“哥！”
    房间里，一个少年正攀着身旁的红木椅从地上艰难地站起。沾满湿汗的另一只手还紧紧地按着胸口，那件衬衫被抓得皱成一朵正在怒放的花，他大口喘着气，脸色很不好，是死人那样的森白色。
    站起来这个动作好像已经花去了他所有力气，他疲惫不堪，勉强站起后摇摇晃晃地像一片在地面上旋转的枯叶。
    陆湘明两步上前，手撑住兄长的后背，他转头对六叔大叫：“六叔，赶快请医生过来！”
    六叔闻声又急急忙忙地出去了。
    陆湘明扶着陆清明坐在床上，用汗巾给他擦干身子，再给他换上一件干爽的衣服，又去给哥哥端了一杯水。陆清明喝过后栽在床上，陆湘明就帮他把被子盖好。
    “哥……你好些了么？”看着渐渐恢复气色的陆清明，陆湘明轻声问他。
    床上的人还没能说话，只点了点头，他好看的黑眼睛被眼皮盖得只剩一条细线，却在这眼里透出安宁。
    陆湘明轻舒了一口气。此时，陆家专用的家庭医生已经赶到，医生急急地坐下为陆清明诊脉。
    “二少爷，该上学了。”六叔在身后细声提醒。
    “嗯。”陆湘明接过六叔手中的书包和雨具，又看看陆清明。“哥，今天就在家休息吧，我会早点回来的。”他温柔地说。
    “哥哥就拜托你们照顾了。”陆湘明对两人点头示意。
    “是。二少爷请放心。”医生和六叔同时应道。
    3。第一街，A座。
    这是一栋别致的宅院。前庭是一道人造溪流，水泥铺的底、大小不一的石块看似无规律地堆在溪岸上，采用全套先进的水环流系统制造出潺潺流水的效果，在水中投放几尾红鲤；河上架的桥，那是用近千年的铁杉木构筑而成，桥身镂空雕花，小巧玲珑又不失贵气；四周植松柏，四季常绿，生气勃勃。
    精致古朴的小宅被拥在树丛里，其间花香四溢，鸟语婉转。这般美丽典雅的宅邸，如果有画家听闻，定不会放过描绘它的机会。
    “大人，上个月派出去的调查小组有了最新的消息。”一位黑衣男子单膝跪在地上，双手恭敬地呈上一枚信封。
    虽被称为“大人”，却是个妙龄少女。少女端坐在厅室正中，身着宽大的雪色银腾滚边锦袍；如墨的黑发中罕见地夹着几缕银色的丝发，正服顺地散在她的四周。
    一位同样身着白袍的男子站在她身边，他上前取了信封，割开，抽出里面薄如纸张的电子板交给少女。
    少女异色的双瞳扫着报告书，满意地点点头，将报告书放在一边，吩咐道：“保持监视，尽力支援。”
    “是……”黑衣男子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词句，一会儿，他用更恭敬的语气说道：“大人，这次的任务涉及‘另一个地方’的行政，难度高了很多……属下无能，有一件事一直挂念在心，恳请大人指教——这次任务……能进行多久？”
    他低着头，不知道是不是对自己的无能感到羞愧。
    “呵呵呵呵……”少女突然笑起来。“殷先生办事一向是我最放心的，怎么，连你也没信心了？”
    “请大人指示。”
    厅室中寂静无声，时间静静地在流逝。
    “……最少一个星期。”少女缓缓地说，像在叹一口气。
    殷先生抬头看着少女的眼睛。少女也看着他，眼里透着不容置疑。他自负是个聪明人，不会问那种像“最长能多久”的愚蠢问题，他明白少女告诉他最短期限的原因，便不再问。
    “属下领命！”他叩头长拜，他再抬头，那种誓死完成任务的决心已写在眉宇之间。
    “一个星期……您真喜欢给人出难题啊。”一直站在身边的白袍男子轻皱眉笑了笑，口气有点无奈，似乎在替刚离开的殷先生抱怨。
    少女站起来，走到窗边，望着窗外宛如世外桃源的世界。她等男子的脚步声移近才开口：“一个星期，对他们来说已经太长。他们巴不得快点呢。”
    “我们这边也要做好准备，只要他们完事了，就立刻送他们回去。”她说。
    “是。我这就吩咐下去，让她们加紧布置。”
    她点头，没再说话，心里却像海潮一样不安分，藏在衣袖里的小手不知觉地攥紧了。
    ——那报告书上的少年，竟是跟你如此相像啊。莫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