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极乐盛世 第01章 云动风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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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云气缭绕,郁郁纷纷,状若百兽游行,如船、如亭,大如蔽天之旗。
卿云之中,漫山火树长燃、千年不息,火焰随风摇落,化为缕缕如绸红霞。火树之中,有飞马踏空、白虎逐鹿,赤雁衔芝于崖壁筑巢。
虽是赤炎之山,却有甘泉汩汩,蜿蜒流淌遇火不沸。
溯流而上,泉水尽头是一方寒潭。
潭边,僧人与道长相对而坐,中间一方巨石雕成的棋盘,盘上棋子错落,黑白斑驳。
僧人闭眼沉思,呼吸轻若游丝,仿佛与天地同一,乘风仙游。
一缕红霞飘落,他以食中二指拈起一粒棋子,手掌向上微微一扬,只听得一声闷响,棋子便射入了结冰的寒潭。
先只是一个极小的窟窿,片刻静默,冰面上瞬间闪现出千百条裂纹,一声轰鸣,整个冰面须臾间已碎裂开来。
道长起身,脚尖一点飞至山巅,层云之中,负手而立。
放眼望去,冰潭之中寒气升腾、无数旋风卷起冰渣化作齑粉,散落天地间。火树无一熄灭,然而赤炎却瞬间转为森白的冰雾,同样是漫山飘荡,整个天地却已是银辉四溢。
千年仙山变成幽幽广寒,一切,不过是须臾之间。
百兽蛰伏,烟云散尽,天地变色之后,狮、象成群自南向北迁徙而去。
碧空万里,无云而雷。
七色光华流溢,僧人双手合十,入了寂灭之道,最终化为一颗赤色红莲,落在道长手心。
风起雪落,天道流转,寒气缕缕升腾,汇成一条浮空大河,缓缓注入宸朝的心脏。
宸朝雍和二十六年冬至,举国忽将瑞雪,南江北河、尽数冰封。
二十七年秋,五谷丰登,天降祥瑞。赤雁落于宫门,帝见飞马踏空而过。又几日,京中竟有象来至福,皇城门外长跪长啸。
南疆、北狄归顺,使者来朝,献珍宝、异兽无数。
帝悦,大赦天下,国祚日盛。
二十七年冬至日,帝亲率百官祭北岳,携皇后封禅于中岳。
祭祀毕,瑞雪再降。
次年,改国号永昌。
转眼间,永昌元年,已是十年之前了。
秦真总觉得,儿时的记忆零碎飘忽。或者,是一片飘落在眼睫上的六角形雪花片儿,或者是炉子里红彤彤的炭火。
或许是因为江南极少落雪,秦真对六岁那年的冬天记得尤为清楚。近年关的时候,大雪铺天盖地而来,他一觉醒来,只见得满城银装素裹。昔日热闹繁华的丰醴城内,除了卖炭老翁和无家可归的花子,少能见到有人在外流连。
老翁推着两轮的小木车,在厚厚的白雪上,烙下了一行印记,如同在繁华盛世的脸上,剜出了一道疤。
娘与几个相熟的姐妹在房里玩骨牌,几两几两地输,乐得几个姐妹合不拢嘴。
秦真乖乖地坐在她身旁,牌戏他不懂,便一味地瞅着牌桌上几个女人的脸看。她们一笑、一低头的动作,在他的眼中被放大、放缓,带着些重量,心里像被闷棍捶着。
他忽然觉得难受,或许是认为娘受了欺负,小孩儿随性而为,立马扑腾到牌桌上哭了起来,两只小胳膊一圈,便将筹码尽数揽入自己怀中。
秦兰芷哭笑不得,柔声劝他:“乖儿莫闹,须知愿赌服输,咱们只是图个高兴罢了。”
当时秦真不懂,长大后依然不懂,只是随意玩玩,便要平白无故地将雪花银送给他人,先生说君子爱财取之以道,而这,显然不在道中。娘输了大几十两,她的姐妹们却还在笑,这更不是朋友该做的。
看着粉雕玉琢的孩子咬着嘴唇,泪珠子簌簌地落,秦兰芷直是心疼。将孩子抱进怀里哄,不一会儿便见他睡着了,睫毛却还湿着,又密又黑的眼睫上挂着几滴晶莹的泪珠,幼弱懵懂,招人心疼。
他梦见自己化作一团云气,悠游天地。
也是那一年的冬天,龙煊却高兴得紧。
记忆中,那年冬天,他生平第一次见到雪花,第一次见到丰醴。
雪像从天上砸下来的碎玉,晶莹剔透,发着光。他在城郊树林里走着,十三四的年纪,筚路褴褛、戴着顶破毡帽,手脚已然冻裂,皮肉都向外翻了出来。
推开最后一撮挡住视野的树枝,雪团子铺头盖脸地砸下来。再抬头,富饶的丰醴城跃入眼帘。
从没见过这样繁华的地方,身体上的冻伤,似乎丝毫没能使他感到难受。少年人黑白分明的眼眸里,总是充满了愉悦,情不自禁笑出声来,像个小疯子。
他忽然打了个喷嚏,也只随意扯起衣袖,抹抹鼻子,笑说:“人都说什么,江南从不落雪,不想风雪满城,竟能这样好看。”
说罢却又乐了起来,嘴角都要咧到耳朵根子去了,仰头大喊:“活着真好!”
身后的雪地上,两行深深浅浅的脚印,少年人背着一根竹棍,棍上不结丝毫冰凌。
肃杀寒冬,天涯独行,那一抹身影却挺拔,一路向前、毫无畏惧,犹如跳跃的火焰,彰显着蓬勃的生命力。
江南少雪,然而一旦落雪,必定是湿冷透骨,比之北国的冬,更加磨人。
守城的几个卫兵仍着官服,上面只套条棉甲子。因贫民不能戴暖耳,双耳便被冻通红,佝偻着身子在城头来回踱步,人人都冷得哆嗦。
龙煊见城门紧闭,便笑着对卫兵喊了声:“大哥,行个方便啦!”
几个卫兵对看了几眼,一个半大的小花子,便没人愿意行这个方便,只胡乱摇摇手。
龙煊吐吐舌头,转身沿着胥江一溜小跑,想着随便找个破庙歇歇脚。
头顶一片天,在何处都是一样。
跑着跑着,却见江边有只乌篷船,船尾一个撑篙的渔夫,船头已探到结了薄冰的江面,一个虎头虎脑的黑小子用凿子敲冰,过不一会儿,被牵出水面的网子里,便多了几条小鱼。
龙煊没见过这些,只觉得有趣,便蹲着张望,笑着。
彼时,他还是个短发的南蛮子,做了几年不念经的小和尚,脑中想到佛祖幼时,见族人捕鱼而食,觉得有趣便笑。后来,全族被屠杀殆尽,他虽不杀,却也因这笑而受了灭族之苦。 然而天生天杀,天生人杀,哪里又有不同?
等到船家上岸的时候,他的眉睫上,已然覆上了一层薄薄的冰雾。
捞鱼的小子,双眼像两颗小铜铃,听船家说了什么,便提留着两条鱼过来招呼龙煊:“傻小哥,爹叫我给你两条鱼回家过年,再蹲着可就要变雪人喽。”
龙煊咧嘴大笑:“那就谢过你和你爹啦,南无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小孩儿好奇问道:“摸什么栽?”
龙煊闻言乐不可支,提起一条鱼,还给小孩儿,道:“菩萨道,摸鱼栽鱼。拿着这条,且先去放个生,菩萨保佑你多子多孙。”
小孩儿撇撇嘴,一脸的不情愿。
龙煊伸手在他额头轻轻一弹,道:“种瓜得瓜,栽鱼得鱼。小弟,来年还想吃鱼?”
小孩儿眼睛转溜了一圈,似乎挣扎了一会儿,才憨憨笑道:“想吃。”
船家绑了乌篷船,笑着喊:“儿子,回家过年喽!”
小孩儿随意将小鱼一扔,吸溜着鼻涕,腾腾地跑走了。
噗通一声,小鱼儿一头扎入水里,水花绽放,如一支冰莲。
龙煊一直看着河水,涟漪消散,水面回复平静,船家父子的身影也淡了。这才一手提着鱼尾,轻轻在鱼唇上啄了一下,随手一扔。
鱼入胥江,复又好奇地探了探脑袋,在江边转悠,不肯离去。
少年人摇摇头,横扛着竹棍,慢慢踱步远去。
麻衣草鞋,席地幕天,那时,他脸上风霜有一层,唇角却不羁轻扬,背影灼灼。
两只小鱼,在水中嬉戏,鱼头追鱼尾,转成了一个太极。
丰醴城中,秦府花园。
奶妈眉头皱了几层,衣摆上沾了些许冰渣,脚步却不能停。一手拿碗筷,一手提留裙摆,扑蝴蝶般撵着小少爷,气喘吁吁:“哎哟,我的小祖宗,这龙井虾仁凉了可就不能吃喽!”
秦真脸上也没什么肉,面皮晶莹剔透,似乎玩得有些开心,两颊都染上了一层粉色,嘟哝着:“我不饿,成天只会给我喂饭。我想不吃,活着也不是为了光吃饭的。”
奶妈咬了咬牙,快步终于追上了小少爷,在亭子里一把搂住他,使劲儿哄:“人哪儿能不吃饭呢?这是规矩,到了这个时候,该干什么,古人自然是有教训传下来的。小少爷若不按规矩办事,那可就了不得了。”
“周公之时,人人讲理,到头来还不是王侯窃国。”
秦真皱了皱眉,最终也抵不过奶妈唠叨,无奈地耸耸肩,低头张嘴吃饭。
却看见一片雪花落下,刚好点在下唇上,他张嘴用舌尖一舔,冰冰的却没什么味道。
忽然就想到书中说,姑射山的玉仙人,餐风饮露,能驾着云气往来,那生活定然是十分美好的,不必守什么破规矩,可自在了。
他低声问:“奶娘,死是什么呀?”
奶妈喂了个虾仁给小少爷:“呸呸呸,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大过年的说这些不吉利的。小少爷早些吃完,也好早些休息。”
秦真道:“说一说又怎的了?”
奶妈又给他喂了块西湖醋鱼,用袖子蹭蹭他嘴角,紧张地左右张望了一阵,才神秘兮兮地说道:“奶娘没读过什么书,却也知道什么‘子不语怪力乱神’的。这些话,要是被哪个游魂野鬼听去,到时将你魂魄勾了去,那可怎生是好?”
秦真鼓了鼓腮帮子,愤愤道:“他不敢说,是怕人不怕鬼神。我娘今夜也不回来么?”
“这么大个院子,我一个人睡着挺冷。”
奶娘心疼得都要滴出水来了,给秦真擦擦嘴安慰道:“临近年关,大家都要出来置办年货,所以夫人这阵子生意特别忙。可这也都,也都是为了少爷,少爷以后可一定得对夫人好。”
秦真敛眸,再没问什么,心中想着:才不是呢,娘不亲我。
奶妈好不容易给秦真喂了饭,又哄着他睡着,给暖炉里添了炭火,弄得整个房间里热气腾腾。最后环顾一阵,开了两扇窗,这才安心离去。
少待片刻,秦真忽地坐了起来,眼睛里的水光清澈透亮,哪里有丝毫睡意。裹着条暗红锦被,光着脚跑到书房,迫不及待地推开书桌后的窗。
白墙衬着一片芭蕉,枯黄的蕉叶,大半早已被积雪压断。水滴顺着枯枝,啪嗒啪嗒地落下,声音回荡在深深庭院中,清冷寂寥。
恍惚间,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忽然,白墙青瓦上冒出一束火光,橙色如晚霞,绚烂至极,温和柔美。继而,火星子如同星河落地,像夏日午后的金琐碎。
一束,一束。
一点,一点。
火星子掉到地上、墙上,然后熄灭。
秦真的眼眸,随着火光或明或暗,在那之中,隐隐约约地映出一个白色人影。
烟火放完了,一切重新覆上黑暗,唯独秦真与那人的眼睛,一色儿的水亮。
秦真眼中闪耀出兴奋的光,对白衣人喊道:“师父,我可想你了,还以为……你不来了。”
白衣人摇头轻笑,换了个单手撑下巴的姿势,侧躺在墙头,却不下来。
秦真看不见,他的白衣一点儿也没湿。
他漫不经心地道:“原本也无事,不过是想去找老朋友喝酒。后来走到一半,觉得太远,便折了过来。想着还有个小徒弟,真心盼着我。乖儿,你才这么小,还不知生离死别、世间种种。”
秦真脆生生地抱怨:“可即使往后经历过了,知道了,乖儿却还是乖儿。开心时开心、难受时难受,赤子之心,不随世移。”
白衣人闻言,一阵恍惚,歪着脖子:“哦?”
秦真笑:“娘不回来,我又不愿与那些人呆在一处,总觉得自己与他们不同。这两日落雪,看着就像满城盖上了玉屑,可漂亮了。忽然想到师父就像这雪花一样,白茫茫一片,虽是好看的,我看着却模糊极了。”
白衣人跳下墙头,趴在窗沿上,揉着秦真的头发,眼中是难得的温柔。他的手特别凉,不过一会儿,便离开了小孩,懒懒地斜靠在窗柩上。
背对秦真,大掌轻挥,打了个响指,一朵赤色莲花赫然绽放于指缝间。
他将那莲花收入冰蚕丝做的小袋儿中,递给秦真。顺手戳了戳秦真的嫩脸,笑道:“那咱今儿就说好了,以后无论如何,心底留着师父。你这性子,像……日后少不得辛苦。要是难过了,想想今日的自己,便好好活下去,成么?”
秦真似懂非懂:“可师父,你就在我眼前呐。”
白衣人道:“说了是以后的嘛。”
秦真愣了一会儿:“那我考虑考虑哦,你可是神仙。”
白衣人失笑:“早都不是了,算,教你一支新曲子。”
秦真点点头,拿出一支极细小的玉笛,认真地学了起来。
那夜月明,风雪忽然停了下来。
月在中天,清辉流水般滑泄。
一首《静月》回荡在丰醴的夜色之中,暖人心脾。
龙煊闭着眼,在破庙中盘膝打坐,身上真气流转,冻裂的皮肉已经看不见痕迹了。他隐隐约约地听见了一首曲子,那是熟悉的、温暖的,回过神来再听,却似乎什么也没有了。
他踩着枯枝走出庙门,踏上房顶。
只见天际一轮明月,城中白雪如玉,一片宁静祥和。
改国号永昌,却并未真正使得大宸永世昌盛。
而永昌元年,距宸朝灭国,不过十有五年。
多年后,两人静夜里推杯换盏,秦真忽然明白了,这世间,其实不是造化弄人,而是人弄造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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