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第50章 罗带同心结未成(五)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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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紫檀烟香缭乱中光阴更迭,两人各自思量。
    很久,杨烨才开启没什么血色的唇,“柳笙澜,你的寸断肝肠,就让我来担当吧。”
    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
    心中很明白这句说出后就代表着什么,恐怕最坏会魂散此异乡,可是中兴杨家运业之事未成,他自是坚信自己命大福大能得天佑延命,更何况,他也违不了心中对天水碧自许的誓诺,哪怕对方至今不知,他也要送他一个天下。
    是故,他无论如何定要让他平安无恙地登上国主宝位。
    柳笙澜适才神思出离,榻上那袭受伤的琉璃白似幽魂夜语的低声打断了他翻覆的心念,“你方才说什么?”
    “没什么。”杨烨的眉头纠结,直直地盯住那重瞳子,在确定他没听清晰后才舒开剑眉,“我是说,等我伤好了,若还有机会来江南见你,可别忘了你欠我一壶‘碧血桃花’。”
    清雅朦胧的烟雨浅碧神色端凝,一双重瞳静澜止水远眺天外,悠澈的声音似在紫檀香雾里散漫,“你还记得……‘碧血桃花’呵。”
    阁楼之外蓝碧若洗的天光澄淡横泻长空,远黛一连山峰缥缈半入云间,有飞虹横架静川连通两岸菁芷汀兰,纤柳凝烟,花满枝桠,偶有的一两声鸟鸣啼破花影,正是细柳吐绿初绽芳蕊的早春景派。
    山水形胜的江南,落尽桃花雨,春城无处不飞花,就像隐匿钟山之前的某一年,芳菁泽美,浅草流沙,温润的烟雨似欲将那春花化入每人的骨血,他和当时尚未更名为柳宏翼的太子柳弘冀共习书于韩忠节的尚书府,他那时私下时还一直称他为弘冀哥哥。
    和杨烨同样,柳弘冀也喜欢着一身一尘不染的白衣,只不过不是杨烨那样殇奠般祭素的琉璃白,而是晴天之际白光一样的光芒颜色,说不清那桀骜尊贵的气势,却彻始透终存在,直到落水之后才明白那是要万人仰视的野心,是一呼一吸都要居高临下富有四海征服八方的野心。
    然而十几岁时的少年却是懵懂。
    那天微风带醉,晴空淡云带逍遥,高阶石榴出新芽,开春的桃花飞漫天际。
    柳笙澜在韩尚书府的书房里,面朝着木窗外的流水斜桥在宣纸上走笔流蜒,柳弘冀沉定自持地站在他身后,贴着他的背,不笑也不语,刚严肃穆,左手覆上他置于纸面另一侧的手,右手握着他执笔临描的手,工整地写着家国与天下。
    轩窗之外丽景阑珊,绣帘风软桃花散,柳笙澜喜欢看那些风中佳美兀自绽放的涟漪朵朵瘦弱绵软的模样,而柳弘冀却相当不喜那样温秀绵丽的物事,也似没看见一般说了声,“六弟怎可因旁事扰心?”语音格外低沉。
    柳笙澜绝美的手腕颤滞了一下,便凝了笔锋,多余的墨汁滴落纸边,缓慢自中心向外围洇开。
    “写坏了。”轻摇着螓首停笔作罢,柳弘冀便松了握着温文秀雅之人素手的右手,看着他手指离了毛笔,抬了凝雪般的秀腕将笔毫浸在了白地墨彩花卉笔洗里,一朵墨莲在水里缓缓开放。
    柳弘冀舒缓了神色,猿臂一伸,便从后面捞了那烟雨满身的碧影拥入怀间,嗅着满侧面都流透着骨里清秀之人的紫檀香,柔语道,“生你的‘弘冀哥哥’的气了?”
    “没有,你又不是不解我。”
    柳弘冀闻话只是微俯了身,贴于柳笙澜清秀的玉颊边,眼睛却看向没有写完的字硬直宣纸之上,眸光仿似寒流幢幢,却又若烈火炽炽。
    还差最后那一笔,终究没能完成,难道是上天给他的某种暗示么?
    瞬息而起的森然怒气让他有弄死六弟的冲动,凭什么那一双重瞳便象征着帝王之相,外边的人知不知道这样对他来说根本就是种变数,是种分明的威胁,就算他的六弟无心和他争,可是这世上还有句话叫做“人言可畏”。
    他如何能装作不信。
    悲来一问无人懂,满目苍影孤穹,几翻思量冷却了流年,遗恨难藏,于是将整颗真心收起了大半,怀疑猜忌,算计打压,尽管还是暗中进行,却无所不用其极,辜负了今生多少风月,哪怕覆了黄泉也依旧狂妄。
    可抛开那无端的心事,怀抱里的柔软紫檀偏偏又是此生唯一的花月静好,相拥相笑便能令戾气化为柔肠,让他躁动不安的那颗心慢慢安静下来,天涯世情如酒浅尝,止了彷徨,不用去想外界的是是非非,嘴脸伪善。
    他毕竟是人,怎会没有心。
    世间任何事情的决断,无外乎情理法三字,然而人之所以区别于牲畜草木,无非一个情字,故而反复思量,还是将情摆在了第一位。
    曾记否,缠绵情意似水柔,罢了,只要不望见六弟的眼瞳,他的世界便姑且可以视作是和静的。
    姑且……他们两人还是幼时共梦盛世的无猜两小。
    游移的手缓柔地抚上天水碧清瘦秀雅的皓腕,那腕子生得相当的美好,柳弘冀在碧影秀薄的耳垂畔幽声柔语,“还可以换一张写的,金陵可没有隋唐时的洛阳纸贵。”纵然自身多番流连花丛,却仅仅珍视六弟一人。
    所以,他没有进一步的过分。
    清浅朦胧的一身天水碧衫临窗微笑,重瞳如魅,“除了这个,还有什么你可记得?”转过身望着白衣太子清俊英美的面庞,脑后横插发髻的碧玉簪在皎亮的晴线下一点浮光翠色轻烁。
    “六弟问的可是这个?”柳弘冀从缂丝蟒袍镶金边的前袢襟胸内拿出一小份折叠齐整的羊皮残卷,轻展,虽然残损了部分,但柳笙澜的重瞳里依然落映了首行篆隶书写的几个字。
    霓裳羽衣舞。
    那是他们年幼辰光时的美梦,成长岁月里常年的愿想。
    记忆里刚正严苛的弘冀哥哥是很将他的念愿放在心上的,视他如珠似宝,更从不忘却他们曾经一道幻想过的盛唐之梦,果真为了两人共同的理想寻到了梦寐以求的残谱。
    那一年的心情始终深记,柳弘冀见周身不掩清灵风雅的天水碧欢喜,更是笑得俊朗英秀,极温柔地揽过碧色少年紧拥密抱,并低俯了俊颜在柳笙澜眉心的朱砂上印下一吻。
    同父同母的亲兄弟虽然性情迥异,柳弘冀再怎么偏执得沉厚寡言致使人多畏惧,对这个六弟安定公还是倾毕了绝多的柔情。
    可就是这样一个对自己六弟呵护有加的人,这样一个将自己六弟捧在手心并寻到盛唐霓衣裳残谱的人,更改名讳之后竟狠心亲手将六弟推入水池里。
    后来,柳笙澜便隐居于钟山,在莲峰上泛舟碧波,再然后,便是由父皇赐婚他与甄娥皇,而且他还是用霓裳羽衣舞的残谱作为聘礼之一。
    成亲之年那首《长相思》的辞赋,其实是他告诉更名后的柳宏翼有关他的决断心曲。
    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鞠花开,鞠花残,塞雁高飞人未还,一帘风月闲。
    既然柳宏翼能忘了两相私下的霓裳盛世,为了幼小之时所仰望的一切而毁了两人曾经最纯真的梦想,那么柳笙澜也便没有坚持的必要。
    清清楚楚地要柳宏翼知道,能配得起这霓裳残梦的,唯有甄娥皇。
    那时候柳宏翼仍是衣裳锦绣,可美服华带金线镶边却终究掩盖不了明显的伤颓,“我记得你一直叫我‘弘冀哥哥’的。”
    柳笙澜轻而雅地拂掉肩头垂落的乌丝,半笑不笑,“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这满身夜雨染成天水碧的安定公,作了定断却比谁都坚决。
    柳宏翼大约是心灰意冷,未多作拖缠,反而大大方方地称祝他与甄娥皇百年好合,只不过到他们面前举杯敬酒之时,他看到对方墨一般阗黑的双眸里陡然亮过如电般的凌锐。
    身着大红喜服的柳笙澜在他眼里并没有被看出有任何惊慌,或别的情绪,可他怎知柳笙澜那时候的真实想法。
    如果他当时不是一时的懊悔,不是极短的一小阵时日又故态复萌,而是当真洗心革面改过自新,又哪里不会精诚所致金石为开。
    因此擦身而过便再无转圜,便一辈子就这样错过了,毕竟世上没有后悔药可买,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错误负责,并为之付出相应的因果。
    谁也不能免俗。
    而柳笙澜的诗文绝世能遇才华不逊的甄娥皇,方为知音知己。
    可就在他这么认为时,没曾料及与那首诗一样同是唤作“长相思”的九霄环珮琴,相遇了名唤“长相守”的紫玉菱花箫,同期而奏的双曲竟圆融无碍,堪视默契完境,而紫玉箫的持有者不仅能明他曲里真意,且万分珍稀罕有的坦诚亦教他暗里惊赞,这才发现,原先认定的此生华章所下的定论其实都为时太早。
    琴声转起,迷离夜,花落满漪。焚花断玉,似醉意,横箫连起。檀香近,碧落远,长明灯一盏,似示引君过彼岸。
    月下无垠漆墨中飘逐而来的船上那盏薄灯洇漫而散的烟亮,他心深之底涌现了某种奇怪的奢望,想好好地去看上这个世间一眼。
    是不是还能希冀一切都如梦里面貌。
    是不是故事里的高山流水都还是一副少年模样。
    紫檀香满阁,烟霏云敛,楼暖笙歌丽,浅浅呈辉,窗棂边织绣华美的帷幔轻涟,便知有风,拂得檐下的风铃脆响,如歌如吟……江南的春日便是这般,青梅欲探紫窗棱,苎萝绿水染碧纱。
    杨烨轻执着柳笙澜的手温热而轻柔,带着些叹息,“你说过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
    “你要是真的通通都记得为什么凤凰台上……”柳笙澜的重瞳里深不见底,可宛在烟水里的秀容依然静若山水,无波无尘,“转眼却骗了我?”
    记得,记得,梦里有谁除了风月除了权势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梦里是谁把一切的抛却断了他的念想他的指望?
    曾经有人附靠耳畔,舌语柔话,还可以换一张写的,金陵可没有隋唐时的洛阳纸贵……
    握着那些回忆的冰冷余烬倦阖了一双重瞳,多少载漫天飞雪与破败红尘中寂寞地仰望着风卷流云散,缭乱盛开的桃花在时光轮转的温润水气中载浮载沉,数度春秋,世事难料终回不得从前。
    以命相赌那不顾人伦相残骨肉之人会惜缘,注定赢不了,是他太傻了。
    柔唇边忽地勾了一痕捉摸不透的涩笑,白衣金龙没有记住说过的话,可是真正视若知音知己的缟素琉璃白却大出意料地欺骗了他,是不是这世上最不可信的真的就是人心?
    柔薄的水唇淡无血色,少幼时年浸泡水中是冻彻心肺的冷,仿佛每根神经末梢都被冻结了一样,记忆犹新。
    也再不唤其弘冀哥哥,而是一口一句太子的生疏。
    那一年病好之后满苑的梅花枝桠错落风空,碎裂的艳红如泼开的粉墨晕染,几欲可渗润进每一朵冰花的肌骨内,他看着似满腔血泪泼洒而成的红梅芳魂,提笔执毫填词谱曲,尔后满满的金陵城皆将他的词曲传唱泛遍,流水般地在水墨青砖的缝隙里与曲院亭台的玉阑上四散漫化。
    自落水之后便明白那个放眼天下之人的利欲野心,也是恰恰在那一年逢其再又得胜归来更为猖獗的气焰,为避锋芒亦不欲再与其缠扯瓜葛便搬入钟山莲峰,澜浮碧涛,清宁乐逍遥,兼看那渭水之东逝,及汀州翠烟,终日与浅草流沙为伴,过起了晨钟暮鼓的隐士生涯。
    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竹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万籁此俱寂,但馀钟磬音。
    隐居的生活相当惬意,但隐来隐去隐的究底是什么,只隐了身,却丢了心。
    物是人非两两无言,只得远眺泾渭之水,从郊峦回归金陵后接收了那人慨馈的九霄环珮琴,也默同了父皇亲赐撮合的婚事,自与之更为疏远。
    虹裳霞帔步摇冠,钿璎累累佩珊珊。秋剪瞳人波欲活,春添眉妩月初分。
    连贴身侍侯的仆丁流波,都看得到清雅宁淡的安定公在成的婚那天,终沾上了些尘世的烟火气息。
    然而婚后但凡有入宫拜安的日子,他还是会带上九霄环珮琴间委地奏上一曲葬心赋,凭空响起的琴声便乃心声,如同绵雨初降地由近而远地依依袭去罩落那人,也葬落一地的梅花,未几对方就躁捻珠帘愤走离去。
    空留一幽似梦帘影寂寞地寥晃。
    又经年,退而视作哥哥的那人将他们共有的亲叔叔给杀掉了。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到底是谁在变。
    还是他和他的弘冀哥哥都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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