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第43章 梦中不识从何去(六)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431
滚屏速度:
保存设置 开始滚屏
柳笙澜背对着她立于大厅的一幅烟雨江南图前,图上水墨悠恣写意出青山峦障里若隐若现亭台楼阁与水波光影,似雾似雨,朦胧的意境正符合了佛家的智慧。
图中所展现的,是柔与刚的兼容,动与静的缱绻。
云山雾海交融之处,俨然毫无世俗勾心斗角的交涉纠缠,归于自然,真实地呈现出那份与世无争的旷达。
那正是他的笔墨。
心,略微地就有了一丝慌乱。
那幅江南烟雨图纵然是她父亲觅来悬于厅堂中,本与她无关,且在她认识安定公之前,也仅仅听闻六皇子的文雅逸事,仅仅觉得作画之人心思澄澈玲珑而已,并无特别之感,惶论此画?
况江南文人名士多如过江之鲫,其中不乏才华横溢之辈,所以,一幅画根本不能证明什么。
可自从识得他后,如今又被他瞧见他的画悬于自家厅堂之上,便觉得有什么被那一双重瞳彻底看穿了一般,便不由担忧他是否因此而轻视了自己。
所幸的是,柳笙澜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转过了身,见到是她,一双盈盈若水的清亮重瞳,闪动的,是温和的笑意。
极端雅致清绝的如画美景,让她时至今日都仍然动容非常。
柳笙澜仅仅是回眸一笑,金陵秦淮上满川烟雨摇落漫漫飞花,一袭清淡朦胧的天水碧色,夜雨通透浸染一衫,那一双始终如水般的温润重瞳,眸华清澈潋滟得教人不能逼视。
但她还是从那双秋水盈波般的重瞳里,望见他心里的她,美好绝艳如烈火牡丹上傲然大气的雍容金凤。
头一遭,她很为自己的容貌骄傲,也只有这样艳极的美貌,才配得上那样一双重瞳。
夜雨染成的天水碧一丝一毫都仙雅清绝得如方外仙人,却并非因高贵的出身及煊赫的家世所赐,而是他本身便是那般纤尘难玷,这些,都是她所喜爱的绝佳风雅之姿,都是值得她欣赏拥有并爱上的人。
那一日,柳丝正长,桃花正艳,竹栏微凉,轻风袭惠畹。
她手抱琵琶,深遏朱弦并半遮了面,信手舞动,微收手腕缠**,玉指回旋若飞雪;他随着琵琶低吟新词,一首互通心意的《玉楼春》道尽了帘外芭蕉三两窠,夜长人奈何。
侬弹琵琶吾作词,眉眼间传流的风情可令云淡风倦,山水无言,一堂甄府家眷也缄语默声。
“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笙箫吹断水云间,重按霓裳歌遍彻。”
“临春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味切。归时休放烛光红,待踏马蹄清夜月……”
相望相伴情无限。
才子佳人的琴瑟和鸣,总被人看成天经地义的天作之合,一对世人眼里的金童玉女怎不令她的父亲自傲欢欣?
毕竟精通优擅书画音律的才华超凡的女儿鹤立鸡群,世上难有几人可入她的眼。
除了安定公。
待甄娥皇真的三媒六聘嫁入安定公府后,父女闲谈提及那日的贤淑温岚,总慨叹女大不中留。
羞得甄娥皇艳容如火丽的红牡丹。
而那一日的你侬我侬,甄府里很多人哪怕多年后也记忆犹新,花好月圆,天造地设。
当时的心情,她也清清楚楚,并非她有多眼高于顶,非琼树玉珠不可,而是这世间无论任何女子一见到柳笙澜,便再无他人能入得自己的眼。
世上如柳笙澜,有几人?
能有几人呢?
婚后他们更是夫唱妇随,其了融融,柳笙澜又为她作了几首诗词,她便按词谱曲,总能望见他淡淡一笑风华无双。
她是如此幸福地拥有了世间女子所渴盼的一切,天大地大,长久以来只有她才是他的唯一……万般郁结松散开来,只余如蜜清甜。
可当她偶然瞥到书架上某处的凌乱,以及心中疑窦丛生之后控制不住自己颤抖的双手,打开紫檀木盒,看到带血的息隐花静静地躺着,似一个嘲讽无比的狰狞冷笑,那场令她遍体生寒的梦魇再度尾随身后,紧扼住她的喉咙,让她窒闷得再难吐出沉抑的呐喊。
梦里落花飘零的凤凰台上发生的一切,是她从未曾想象过的真实,连江边的三山,也依旧是半落青天外的风景,遗世独立的天水碧就那么凌绝乘风,飘飘而去,她即使伸手也再不能感受到他,就连修长脖颈上的挂有红宝石坠角的珊瑚累金丝项圈,也紧掐她的呼吸,急促如夜晚穿越阁间的过堂风。
困倦地斜靠于花梨木的芙蓉榻上,如一卷被风拂倦了的带露牡丹枝,愣愣地看着屋外阶下青绿青苔与红树,雨中寥落月中愁,清风明月夜怎生就落了雨?
江南的三月,本该是烟花繁华,春水涨绿与桃瓣添红的温暖如诗,怎如此湿寒如渊?
漏渗屋里的凉风拂动,飘摇而起的落地缠枝牡丹匝银丝翠烟纱,翻飞如霓霞卷云,却隐稀带了犀利的寒气。
“流珠!流珠!”倏地站起,裹紧了窅娘临走前为她披上的银白底面绣牡丹长纱帛,颓靡地跌坐回紫檀雕月洞门架子床上,头上的梅英采胜钗缓缓地滑落,白玉的花瓣钗身支离破碎,唯钗头上一点红钻的蕊心,滟滟反着冰冷的烛芒。
望着由黄金钩挑于两边的玫瑰红纱帷幔,帐檐上垂悬满一排五彩攒金绒花球,下坠尺来长赤红流苏穗……一切还与新婚时无太多异变,只绣龙刺凤的大引长枕已失了温度,心里的惊惧更甚------她怎么不留下流珠陪她?
“夫人,流珠在!”闻讯赶来的流珠,挂起门边錾铜钩上碎花金绡纱帐,借着烛台上跳动的橙黄看清曳晃不定的光影映在甄娥皇败若死灰的脸上,仿佛渗出的残血,焦急的声音更带了惊忧,“夫人,您还是派奴婢去把安定公唤回来吧!您这样……可如何是好?!”
甄娥皇咬着嘴唇,凄惶却坚决,“早知道你大声嚷嚷,喧哗至此,倒不如不叫你进来,终究不过只是个梦而已,何必搅得天下皆知?”再如何不胜哀戚,也不愿教自己的夫君担心或被打扰到,只手中紧紧攥着僵硬的紫檀木盒,仿佛如此,便可抵抗那遍体浸生的寒凉。
“可是夫人……”还想再劝,便被厉色打断。
“没有可是!”纵坚定,也是颤着声息,深深地吸了口气,丝丝凉意蔓延,不觉麻了唇鼻,甚至,麻到了心里。
窗外雨幕绵绵,散了紫檀幽香的房间里,竟格外地空冷。
书架上的那一层,由于窅娘抽走了一本乐谱而摆放不稳其实并不奇怪,可空出的那么大距离,分明便是有心想让她看到那只木盒,这就太令人生疑了。
是窅娘想让她知道什么吗?
可若是这样,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她?
若不想让她知道,又何必多此一举大费周章?
还是窅娘知道了什么,只不过顾忌她而佯作不知?
若如此,理应在拿走书的时候同时趁她分神之际取走木盒,这样她就什么也发觉不了,不是更好?
而她既然察觉到了木盒的存在,那么窅娘也肯定看到了,却不藏起,恰倒好处地让她明显看到,明眼人都清楚这是有预谋的一种故意。
可窅娘不过一介歌舞姬,让她发现紫檀木盒的存在对其来说,又有什么裨益呢?
会故意教她看到,说明背后复杂的盘根错节非三言两语可述尽,那样的话,窅娘必定通晓其中的来龙去脉,也许……还用意叵测。
但窅娘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而且……窅娘来到这安定公府究竟抱着怎样的目的?
还有,那紫檀木盒又是谁放进去的?
窅娘是可以排除在外,毕竟这屋子除了自己与安定公以及流珠,断不可能再有他人进入了,而窅娘会让她发现盒子,更说明决计不是窅娘放的。
难道是流珠?
不,绝对不可能,流珠每日陪伴她身边,可谓寸步不离,没那个时机和胆量。
该不会是……笙澜?
几乎是下意识地,脑海中边闪过自己夫君的名讳,于是,脸便全然失了血色,苍白如瓷。
不!
心中一浪高过一浪的声波让她神志几近崩溃,因此又是下意识地死命否定,才让内心好过些,毕竟实在不解也不愿相信自己的丈夫怎么会藏了东西而不让她发现?
可偏偏事实摆在眼前,教她不得不信。
那幽紫色染血的息隐花,怎么看,都似极了那袭白衣胜雪却明光辉煌若日神东君般的英武男子,然而只要一想起他,她就忍不住惊惶与极端的排斥。
思绪纠葛牵扯得令她精神混乱不堪,突然又想到了梦里的凤凰台……郁然吁了口气,垂下的睫毛挡住即将滑落的泪水,强自镇定,“流珠,备辆马车,上凤凰台。”
兴许,到了凤凰台,便可拨云见日,解开一切迷团。
流珠方退至门口,得了吩咐,又回过身来,零丁的叹息转瞬落在寒风里,自知再无法规劝,只得柔顺地朝甄娥皇福了福身,“是。”
外头雨声轰轰地响着。
雨,下得泼天泼地,奔泻如倾,像是泪涌凄然的悲伤,又如数不清的刺白利箭狂暴地冲鞭击地,反溅起无数水花雪白,若有风疾越绵密雨瀑,便又飘摆如烟如雾如尘。
然就在这样暴猛的风雨中,一辆华美精致却也耐风耐雨的结实马车,就这么快而急地冲出了安定郡王府,如随时会于无边风浪中倾沉的扁舟,颠簸于狂风暴雨里。
到了凤凰台的山脚下,甄娥皇下了马车,一步一步踏在凤凰台精工雕琢凤羽纹的石阶上,湿透了的牡丹绣鞋寒意侵足,冰得失去了知觉,木木的,不觉得那些被疾风骤雨打下来的碎枝残叶会隔着薄薄的鞋底刺痛双足。
森凉的风,贴着地面席卷而来,竟胜过冬夜的冷。
流珠吓得劝也不敢劝,只好紧随甄娥皇身边,拼了命举着伞为她挡雨。
哪里挡得住。
风雨中的伞,如同一片浮萍,左右飘忽,流珠忽地惊叫一声,再抑制不住地哭了起来,喊道,“夫人!”却再说不下去。
甄娥皇恍若未闻,只无知无觉地徐徐往台阶上级级迈步,可大雨一浇,她的脑子反而镇静下来,更坚固了非瞧不可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