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第36章 别殿遥闻箫琴奏(七)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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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无论是如烈日骄阳又似霁月光风的白衣,还是天水成碧且夜雨倾城的紫檀精魂,虽是两种站于一起的截然相反的气质,却不约而同地显出相得益彰的尊贵,配融得如太极两仪紧密咬合的两尾阴阳鱼,让人生不起比较的念头,无比地融谐。
    都那样让人衷心折服。
    因此,开门的年轻文士没有想象中常人可能出现的拒绝或恐慌。
    甚至,什么表情都没有。
    相反地,平静而自然地迎他们入了院门,碎金断玉般的声音也淡漠得没有丝毫起伏。
    “寒舍没什么可以招待二位的,二位随意便好。”
    门一关,隔绝了尘世烟火,寂如静海。
    那是一座小小的庭院,由几间旧屋围成。
    染着苔痕的重门,细碎的白石铺着庭院,可以一直延伸至很远,很远。
    寻常模样的一间,是正堂,正堂后是中庭,庭后又有三间小小的客房,都收拾得十分干净,整齐。
    从房屋的雕纹和格局来看,可以见得这里当初是何等的风光。
    可岁月之手剥落了朱红雕漆,抹去了荣华的痕迹,带去了若市的门庭,只生了斑斑锈迹,一些用旧的镏金器具残存的金漆见证着曾经的过往,见证着家族的荣辱与兴衰。
    能见得,这是家道中落的书香世家。
    一缕带着泉水清新凉意的入夜之风卷进了小院,柔曼的轻纱从杨烨和柳笙澜眼前拂过,隔着不高的院墙望出去的瞬间,那些精魅般的流萤,如同融化一般,轻盈地消失在月华中。
    荒弃了的藤蔓纠缠着爬出墙外,偶尔开出几朵惨色的花。
    冷漠斯文的年轻布衣,手执着烛火在前引路,并不回头,平静的声音冷漠无波,不卑不亢,“二位公子就此安心,这里平常没有外人来。”
    有些隐讳,还是不点破的好。
    说罢,就闭口绝不再谈一字,直带他们穿过正堂和中庭,来到其中一间最偏的客房,将烛台置于一尘不染的普通木桌上。
    烛火一跳一跳,幽灭不定间散发蜡油的刺鼻气味,红泪一滴一滴顺势滑落于烛台之上,似一声幽怨的叹息。
    “有劳公子了。”柳笙澜轻轻咳了一下,杨烨忙不顾自身伤势,强力支撑着自己体贴地轻拍了他的背一下。
    一身天水碧之人微笑着看了他一眼,以眼色告诉他无事,随后,指了指他的伤口,意味分明重点该是他的伤口。
    杨烨眼神倏然明亮,如被燃上了火焰的蜡烛,喜悦无比,却惹得那一身清浅的夜雨不着痕迹地退开了些,不由又变得有些讪讪。
    专心拨亮烛芯的斯文冷淡的年轻书生没注意到背后两人间微妙的往来神色,只听到了柳笙澜的那一声轻咳,平淡无波的声调略夹携了分讥嘲,“二位想必出身金玉,乡野小地的粗陋倒是怠损了二位的贵体。”
    碧色的人闻言,只是很轻地笑了一下,不以为意。
    负伤的白衣服毕竟走南闯北,自也不会将这番暗含自苦郁结有志难申的愤慨悲屈之语放于心上,只隐隐地感觉眼前这斯文的一身青灰的年轻布衣男子定有不同寻常的故事。
    可是,又有谁没有自己的故事呢?
    天南地北熙熙攘攘的人来来往往,或为生计,或为情痴。
    曾倚天仗剑冷眼旁观行走江湖,形形色色的人川流不息,陌生的面孔下是各自不可为外人道的故事,无论是谁,是布衣平民还是高居庙堂,总有难以言说的过往,不碰触便是天下太平,若突然有朝一日疮疤被揭,那么,谁都会变得抑控不住的歇斯底里。
    譬如,跟前已转过身面向他们的年轻文人,逆着烛火的光线,面容在背光里看不真切,却明显能感觉到他心中那种生不逢时未遇伯乐的怅恨难平,与,受屈不甘。
    然,对方说话的语气却又是那么平淡而无任何语波起伏,连自身的愤怒和不平亦是那样淡淡的不着痕迹。
    可在场的当事人谁也没有意想到,眼前默默无闻的一介文人,竟是日后向陈桥兵变皇袍加身并改“北韩”国号为“匡”的新帝杨胤(注:杨烨改名)称臣的樊若寒,并进献《横江图说》,致使北方铁骑纵横天堑如履平川,江南三千里地山河宫阙辉煌的盛世烟花轻易踏碎,再难眉眼依旧。
    那时,江南风光虽依然如画,却再无他樊若寒容身之处,北国匡朝纵能给无限荣华,但自那日往后,却如芒刺缧绁。
    秦淮烟花散去,西窗下,暗香残冷。
    但天水碧身侧的衣袍,随着被搀扶的伤者深重的喘息,而渐渐湿热。
    沉默着的樊若寒也将目光移到了重伤的白衣身上,同样察觉到了那袭白衣不知何时伤口再裂,此时已是满身的血色,甚至,那温热的鲜血还一路流淌过碧影的脖子。
    “这位公子伤势实重,若不即刻救治,只怕……”樊若寒担忧地蹙紧了眉,话不待说完,碧色之人便错愕地发现身侧的白衣已阖目垂首,渐沉的压迫感也忽地减轻。
    那俊朗眉宇可掩映山河万里天地高远的白衣男子,竟抿唇不响地挺到于地,人事不省。
    剑歌沙场踏枯骨,江山春色血染成,云中烛火,顾盼依稀如昨,方才知,为何侠士勿轻结且美人勿轻盟,只恐其轻为吾死也。
    可谁也不知,那一场盛世流年,他们却是守着彼此担负下而感察的寂寞,伤得面目全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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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凤凰台下不远处的秦淮河边,是一派灯火辉煌的繁华盛世,挤满了如织的人潮与林立的商贾,绮美若一出涌夜演绎的蜃楼海市。
    凤凰台上,窅娘手扶玉栏,抬首仰望明月,妩媚的双瞳里似乎仍映着方才漫天的烟火繁花,明灭点点。
    风过,轻薄如绡的繁密杏花突然搅散簇簇纷溢凌漫空中,急风暴雨般的漫天红粉之色碎了流华朦月之光,带着她艳丽的裙裾迎风翩飞,如一只巨硕的绯蝶。
    沉浸自怨自艾、顾影自怜的世界,却似乎依旧能嗅见萦绕风涟杏花之中不去的淡淡紫檀香。
    始终忘不了未上最后一级石阶时堪堪望见的那场惊变,坠落山崖的白衣,还有,张臂乘风而去的那抹淡得似欲褪去了的天水碧。
    怎么也无法相信那一幕,恍若遗世独立风中几千年的惊鸿魅影,清雅一笑能令绝世的碧裳失色之人,却甘愿为那日神东君的深深一顾而登临不惜更沾衣。
    “重光,难道你就真的再无半点恋世之意么?”轻喃着碧色之人的字,窅娘的低叹湮没于飘送那如冰绡暖云杏花的风中,伤感唯有月下的自身孤影能看得见。
    不禁又想起那一日韩府的夜晚,和那一缕所暗自远处欣赏却永远也触不到的紫檀碧魂擦身而过。
    在那之前,因着与甄娥皇交好的关系,她能稍稍近些地暗自心里舌尖无限缱绻地轻唤柳笙澜的名,而自那夜一只凝雪皓腕分花拂柳缓穿幽深花廊,她与之匆匆地擦肩便似乎身上停留了幽幽的紫檀清香,洗涤难净,也愈发地控制不住自己一遍又一变地去回忆那碧色的身影,清淡得随时能隐去的轮廓。
    柳笙澜。
    三个字,总能让人朦胧于氤氲的紫檀烟云里看他笑得云淡风清,却永难触及。
    连梦里,也不断不断地嗅得萦绕不去的紫檀香气。
    那么一个冗长的梦,有着无尽的往事,纷至沓来,琐碎而清晰,从入宫辗转至安定公府,仿佛过了一生那般久远。
    漫天的杏花,花瓣轻软若云如绡,静静无声飘落肩头,脚边,前尘往事的梦境在脑海中如流水划过,终成一地霜雪,连明月被云遮雾掩也难察觉。
    携了郁软水气的深夜之风吹得人心碎,地上片片杏瓣仿若此时她碎了一地的心,随风飘散,再也找不回来。
    当时,她还只是静居于安定公府里格局与杨烨所居的西苑相对的东侧---梨香院中,闲来无事时,低眉信手续续拨弦,总是回想初进府的光景。
    那日她臂笼金镶绿玉环,藕荷色上裳,洋莲紫芙蓉百叶曳尾裙,明铛珠翠斜挽半头,华丽夺目,顾盼生情,娇媚俏雅地下了马车,姗姗莲步摇曳生姿,红艳珠绣百花团簇的长长纱帛挽于肘间,拖曳青石地上锦绣无双。
    然纵使她抬眸遥见安定公府迎候门口的流珠,自己也美眸流转溢彩泽光顾盼生情,绝妙的风情格外诱吸他人,却依旧听到本不想听的偏又顺风入耳的闲聊下人们嘴里流言的不堪,无论是艳羡的,还是嫉妒的,还是蕴藏着各种各样甚至是恶意的心思。
    “活色生香啊,怪不得飞入深宫梨园的小小一介采莲女连太子都被迷得晕头转向,那双凤眼还真勾上高枝了!”
    “可不是吗?!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将来太子登得大宝,说不定册她为妃,换是我啊,这大好的机会谁肯错过?”
    “就是啊,瞧她那狐骚狸媚的贱样,咱要是也有她那副好皮囊,将来飞上枝头做凤凰的还指不定谁呢!”
    闲来无事,便拿他人的疮疤调侃数落,便是解决沉闷枯燥日子疲乏的最好良方。
    纵使安定公的贴身近侍流波适时出面制止,令众人讨了没趣而不忿散去,甄娥皇的陪嫁丫鬟流珠也谨慎地对那群小子丫头多番告诫,心里还是觉了屈辱。
    荣华富贵,她有什么错?
    花开堪折直需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一旦过了花期,什么怜香惜玉,什么轰轰烈烈,谁还能忆起。
    不过一朵开在好时节的花,自然值得在花期正盛之时,盼得慧眼赏花之人赶于凋零之前及时采摘和宠爱,只要跃过那道龙门,她的世界便已云泥之别,再不是衣食无着的苦寒采莲女,也不是杀人不眨眼的棋子,一曲缠足金莲便足以焚断笙绡挣得彩绫缠绡无数,买尽当年一道游巡田田莲叶间采莲姐妹们所有的生活还绰绰有余。
    可难道就因为此微贱的出身,便是永世压制她不得翻身的沉沉烙印么?
    本不愿去想过往的种种,却总是时时被提及,隐隐的痛并不见得多么致命,却是事实里抹不去的疤,即使再淡褪,仍始终存在,提醒她曾经的卑微。
    只得低了头,似不得见光般,匆匆向东苑而去,世间的无常,冷暖唯有自心所知。
    今生今世和那袭夜雨满身之人真正的交集,便是推波助澜让他魂归离恨天。
    时间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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