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第25章 梦回芳草思依依(四)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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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浮光霭霭,阳光透过花隙间的斑驳,落在窅娘身上,明媚如梦如幻。
    怀抱流弦琴坐于窗边,看窗外天光朗朗,有信凉风带入一室草叶芬芳。
    棉白的云,是轻浅的浮梦,手中琴弦如丝,指尖一滑,长长的音韵便如溪水悠悠流淌,信手挥就的,是那曲《渔父》。
    “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无言一对春,一壶酒,一竿纶,世上如侬有几人?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满瓯,万倾波中得自由。”
    一曲三回,渐渐而止。
    美妙的旋律似乎还凝滞于空中回旋缠绕,久久不散。
    得自由。
    试问,这天底下谁能真正得过自由。
    轻轻低叹,柔荑纤纤拨动,琴音淙淙而复起。
    “花满渚,酒满瓯,万倾波中得自由……”
    自回房后,她已换过一身红衣,窗外深浅有致的雪白花朵映着身上华丽的嫣红罗裙,红白明艳,质地轻柔的丝罗衣袖长长地流泻于地,似被霞光染红的一道薄雾。
    室院寂静,花开花落自无声,是浮生里难得的静好。
    风在窗外低吟,声声入耳,恰似这回琴音低婉。
    本来身为采莲之女,家境贫寒,为了生计,为了锦绣华裳,为了繁华如锦的前程,毅然入宫成了梨园一名不见经传的歌女,成了万万千千中渴望仰视眼神中的幸运儿,此愿足矣,当一生无所期盼,情愿深宫终老。
    然如若真的就此知足,做一名梨园小小的歌舞姬,每日闲来无事排歌练舞乐在其中倒也罢了,可时日一长,她便发现她想要的远不止这些。
    她要爬得更高,飞得更远,哪怕出卖自己的灵魂,亦甘之如饴。
    终于苍天不负苦心人,让她寻得了绝佳妙机。
    那一次的韩府夜宴,她凭得一曲江南灵动清婉的采莲舞而入了韩忠节的视线,从此,她便时常白日里出入韩府拨弦弹唱或起舞翩跹,夜晚间便服炼于死士的密训,又因于宫中偶尔一回与善于弹琵琶的甄娥皇的相识,不仅见到了那名闻天下的夜雨染成天水碧,也从而引起了太子的注意。
    从那而后,她的世界里不再有会放歌四海的江南莲花,有的是如宫苑里一道接一道的铜门。
    庭院深深有几许?
    只是,锁住了重重心门。
    当然,还有杀人如麻的死士生涯。
    画栋雕墙,朱栏飞檐,殿阁楼台,皆如水如云,瑶池琼苑,许也不过尔尔。
    毕竟心不自由,处处都得拿捏得当,方不会落了错处。
    一招错,可是满盘输,她,担不起。
    她发过誓无论如何也不能重蹈祖辈的覆辙。
    跃过了龙门,是不管任何代价的,哪怕因此失去了自由。
    可是,谁无欲望。
    她是一介凡人,用她的美貌,用她的歌舞,用她的青春换明天,她觉得很值得。
    就像太子柳宏翼要皇位,天下秀才要功名。
    为了那一层皮,她总是挥动轻柔迤俪的水袖,在金莲台上举手投足皆尽量以优美动人为准则,如翩翩舞于云朵之上,她的微笑,于纯真活泼中透出娇媚勾魂。
    正当她沉浸在唾手已得的醉梦荣华之中,满足于这样锦灿无双的繁梦人生之时,却突然发现了自见过那一个与太子眉眼相似的天水成碧之后,总是时不时地无缘无故想起了他。
    幽幽的紫檀由通透的天水碧中散逸出,仿佛那人天生骨血里便带着这种香味,曾经那人要归隐山林,真的如闲云野鹤般杳然无踪,可万顷碧波终难抵过那一纸诏书。
    天水成碧之人纵使什么都不要,却还是生生被拉入尘网,谁让他生于皇室,是这皇室之中未醒的梦里人呢?
    那个浅碧的轮廓如斯清淡,偏偏是那一目幽深重瞳成了他人世上的羁绊,直直地坠禁着他,哪怕插了翅也难逃离。
    即使,这些皆非他的本意。
    凭什么那清清淡淡的轮廓得到命运之神的垂怜,拥有旁人哪怕耗尽一生光阴都无法企及的一切,却还仍心无所恋?
    她艳羡他,却也恨他,但更莫名其妙在心里关注他。
    只是,不敢多看那象征帝王之相的一目重瞳,那里,像是最深的漩涡,多看几眼,很可能便万劫不复。
    来到此处暂且安住,看似甄娥皇的盛情难却,实则为太子授意。
    那一夜在东宫,红烛背,绣帘垂,水精帘里颇黎枕,暖香惹梦鸳鸯锦。
    柳宏翼捧着她的脸,像欣赏一个稀世珍品一样,让她觉得无所适从,“齐王的事你做得很好,木易尚轩怎么也想不到他故意偏了位的扶桑刀会一刀致命的缘由是你淬上了巨毒。不过,也由此可见他未必真心为本宫效命。如今他误打误撞混进了安定公府,前车之鉴,你去给我盯着他,正好可借你陪甄娥皇的机会,时时回禀,若有差池,你知道该怎么做……”
    他拿出一包东西,呈现出她从未在他身上看过的极是恶毒的眼神,轻飘飘的话语却是说得掷地有声不可更改。
    随后,她的绵绵玉手之上,犹如鹅毛轻轻拂过,“窅娘不但足生金莲,连这双抚琴的手也这么美,但如果这美白如玉的手是……”
    柳宏翼停住了说到一半的话。
    而她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他眼中的情绪。
    是绝望。
    一种百般无奈,怒不可遏,伤心欲绝汇集成的深深的恨辣果决与悲伤绝望。
    她不明白为什么,总之,就是能确切地感受到那清晰不过的绝望。
    一弯金月,幽然高挂一侧,月华流转的映照之下,叶上清晶缓缓凝成精露,滴滴下坠。
    外院的月光静静落在池塘上,池水静无波纹,反映着月光投射一边竹林上,照得清幽的竹林都笼罩着一派碧华。
    思若流水湿昭阳,寸寸难解。
    墙上的纱葛灯煽动着无边风月,却感点点残寒从窗而入,梦中似有无数彩燕衔恨筑春巢。
    柳宏翼沉默了片刻后,脸色更加阴沉得可怕,“此事之后荣登大宝我是胜券在握,而你……”似笑非笑,“则会贵为太子妃,将来贵为皇贵妃,一生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再不用歌舞卖笑以及仰人鼻息。”
    她怎听不出柳宏翼话里的弦外之音,但安定公毕竟是圣上最宠爱的六皇子,一旦东窗事发,她就必须揽下所有的罪责,而太子柳宏翼则可以撇得一干二净逍遥法外。
    心中的泪,如珍珠崩落,悄滑无声,她自知在这机关算尽的迷局里,她是身不由己地逐渐走上了一条不归路,日渐萎靡,如衰花败草,挥霍自己的青春年华。
    可事已至此,她只能硬着心肠,坚持到底,哪怕是黑暗中永远受着内心的煎熬,那摧心裂肺的痛楚也要承受下去。
    她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游梭莲叶间无忧无虑的采莲女了,如今的她,只是漂浮于水面上游荡的一片落叶,不知什么时候便会刮来一阵风,将她沉入水底。
    所以,她只能紧抓浮木,靠别人升天。
    咬了下芳艳的唇,笑得绝艳而凄美,“太子放心,窅娘……不会辱命的。”
    窗外,漆夜冰轮,捣药叮咚;广寒细言,斧柯丹桂,吹落嫦娥的冷笑。
    柳宏翼的唇覆了上来,细语如绵,点燃了一习风月之火,她闭上眼睛,凭任腰间玉带卸落,凭任身上衣衫褪尽。
    眼前铺开了茫茫的迷雾,她如嫦娥,在醉梦中飞舞奔月,感觉正慢慢消失在苦楚的边缘,悠悠天际,不知爱恨几时休。
    无数的千头万绪此起彼伏无有定息,还是不去理它方为上策,她已是骑虎难下。
    息隐花一沾人血便是封喉罗刹,一饮而下,从此世上再没倾城绝代的柳笙澜。
    可是她真的能得手么,月夜的对决里那个叫“木易尚轩”的人武功不低,让她无可乘之机,且讶异的是他护得安定公滴水不漏,她见此才收住手。
    她的目标是那个白衣人,不是柳笙澜,追杀他亦是因她认为他居心不良,她不愿那抹清雅的碧色受到任何伤害才接下这个任务,却出人意料发现那人并非如韩大人所想,而是竭尽所能地保护着天水碧免受半丝损害,否则她就算同归于尽也要那人毙命。
    可现在……她却被迫成了要去伤害安定公的人。
    那时回韩府复命的时候,韩忠节面无表情,听完全事件的来龙去脉只是沉吟了下,便要她莫再继续执行原来的计策,回房休息等待新任务。
    而当她顺当进了安定公府后,官至尚书的韩忠节突然又召她不论如何都要去韩府一趟。
    忐忑了一阵,她便去了。
    翠玉灵芝佩压裙,玉佩通体浓厚的叶绿青,毫无杂色,压着胭脂色秋韵金莲百褶裙,虽是出挑之色,但又自矜身份,绣案雅致端和,并无逼人之凌然,外罩一袭烟霞色对襟曳地长衫,三千青丝反绾了近香云髻,碧玉七宝珍珑簪横贯其间。
    推门而入,浅笑盈盈之际面色亦是端合,体态妩媚又不失端庄,只见韩忠节背对而立,沉默森然,不禁想起见到安定公那次在府中情形大致如是,不敢妄加揣度,只依礼福身婉拜,垂首立于一旁。
    韩忠节并不转身,只轻问她,“去过东宫了?”
    她点头,“是。”
    “太子眼光果然独到。”
    “窅娘不过梨园歌舞姬,份内之事也不过是为各位皇亲国戚伴歌宴舞而已。”
    红色的衣裙袖袂舞起来飞扬若一抹绝艳的霞光,与甄娥皇的一手好琵琶相得益彰,乘势入了太子的眼,虽然只是一个阴谋里的棋子,却也举足轻重。
    如果韩忠节往常说这话她自不会多想,可如今心里本就有愧,韩忠节又提此事,她如何不提心吊胆,小心翼翼?
    韩忠节听罢此话,幽深的双瞳才慢慢转了过来,直直锁定住她的双眼,半晌才很是满意地开怀大笑起来,“当初果真没看走眼,窅娘金莲一舞惊动天下。”
    “大人谬赞了。”她笑得格外妩媚,可一只手还是不经意地捂了险些窒息的胸口,暗中长舒了口气,“窅娘今日为大人燃一炉沉水香可好?还是紫油迦南?”
    谁都知道韩忠节也算太子半个老师,属于太子党派之人,可只有她知道他私下也与安定公有不错的友谊交情,毕竟当年安定公也是他教出来的学生,因此,除了上次派自己密训杀手中的一个亲信去拦截木易尚轩阻止其刺杀安定公的事之外,还有最近流露出的种种端倪,都说明韩大人他不赞成太子为了巩固自己的储君地位而走极端。
    但她毕竟只是宫中梨园里的小小歌女,怎好冒性命之险去过问那诸多闲事?
    明哲保身但求无过方是聪明人之举。
    因此可以借着韩忠节的口风成全自己想要保全天水碧的私心。
    她缓缓垂下眼睫,轻咬下唇,看着瑰丽的裙脚拖曳于地,似天边舒卷流丽的云霞。
    但这红与翠,金与银,都灿烂华美到了颠峰,再无退路。
    “还是把昨日皇上御赐的上好紫檀取来燃上吧。”韩忠节唇角的笑容明亮如焰,随后捻着手上的碧玺珠串一颗颗拨着,坐于一旁的金丝楠木太师椅上不再言语。
    闻得“紫檀”二字,她不由怔愣了下,接着很快笑答,“是。”
    案上博山炉里焚燃了紫檀,那炉烟寂寂,淡淡萦绕,神色便淡定下来如置境外,眉宇间便如那博山轻缕一般,缥缈若无。
    其实若欲让一个危害安定公性命之人消失,易如反掌。
    但如果教韩大人觉察到这个人是她……似乎已经看到自己的结局,成也是死,败也是死,哪一条都没有生路。
    况且那袭琉璃白是知道息隐花该如何解的。
    放弃去想那些此起彼伏的杂念,既是走出了这一步焉有回头之理,只能见机行事,适时而动。
    后来,便是她金莲台上极尽媚态娇妍的舞蹈,三寸金莲,艳惊四座。
    谁知白衣玉箫悠幽,无情宣告她的行谋失败。
    自沉思中回神,转眼瞥见镜中的自己眉目如画,只脸上微露憔悴之色,但双眸依旧灿烂如星,似两丸琉璃色水银,顾盼间宝光流转不定。
    那天跳的金莲舞,她使尽了浑身的解数,希望搏得那清淡浅碧之人的赞赏青睐,可对方却无动于衷,像是在看她,可空洞的眼神却直直掠过她飘向后方。
    心中咯噔一下,不禁疑惑,甄娥皇明明在他身侧,可他却心不在焉,既与甄娥皇貌合神离,也并未将视线落于自己身上,难不成这人间更有比甄娥皇美艳数倍的殊色佳人教他魂不守舍?
    带了三分好奇,三分迷惑和三分嫉妒地于旋舞之际顺便看个真切,那边的花树下一袭翩翩白衣如雪如霜,透着无比的尊贵、无比的儒雅却也无比的英挺俊美和凛然霸气,自花雨中缓步踱来,优雅之间气势如宏,还有着不可一世的放肆傲慢,以及目中无人的居高临下的漠然。
    瞻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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