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第11章 几曾识干戈(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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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的丝竹声随着柔缓的风穿过高大厚重的宫墙,如条条细而亮的丝线,光滑而绵密地延伸着。
柳笙澜遥望澄空那轮明月,长叹,不知这样绮靡的歌舞宴里,会有多少人的诅咒,多少人的趋炎附势,多少人的心惊胆战,多少人的包藏祸心,多少人的夜不成眠,多少人的强颜欢笑……
自己本该同列上席吟诗听曲,远处丝竹笑语荡迭依旧,今夜,那里是一个欢乐之城,可是自己依然无法放纵自己效仿庄周鼓盆而歌。
一母同胞,却各自殊途,再不是年少时的真心单纯,而是虎视耽耽的你死我活。
多么残酷且残忍,而且就算自己不杀伯仁,伯仁却因自己而死。
自古最无情者便是帝王家,赔上的又岂止是人命。
他无意与兄长相争,可兄长却不知道他自己的魔障便是他自己,总是与他为难。
什么一目重瞳帝王之相,不过是月色下清浅的淡影,淡薄朦胧得似要隐去。
世事变更,人心也尽数悉变,变得残破而可怖,充满功利与算计之心。
顶着一副异于常人的皮相长大,他自小便不仅拥有了父母的宠爱,还有他二哥柳弘茂的疼宠。
说来也怪,自他之前,元宗五子,三子早夭,所以他对他们已没有什么印象,只记得童年一大哀事便是二哥早卒。
现在想来,二哥本来身体病弱,心思又细,那时,一群人又都把目光集中在天资聪慧的他身上,很少有人注意二哥日益憔悴,就是母后钟氏每每问起弘茂脸色怎么日益憔悴,也都被二哥自己搪塞过去。
每次思及二哥,他心中总是一痛,想是那时和二哥接触最多的便是大哥和自己。
自己当时懵懂孩童,总是看不见二哥脸色的苍白和背人的咳嗽声,稍大了一点,不但每每把教自己诗词的大人先生惊异的说不出话,小孩心性起了,更更日日去央求哥哥教骑射。
早些时候他是有些怕身为太子的大哥柳宏翼的,在他眼里,大哥即使高兴了也很少笑,更是很少说话,所以总是跑去奇秀明澈的二哥那里,实际上,在马上听二哥给他念诗,是他再也不能体会到的快事了。
“半窗月在犹煎药,几夜灯闲不照书。”
某天白日读到这句诗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错了。
这句残诗也大概只有自己知道了吧?
那天骑马回来,他看到这句诗的同时,便看到纸张下面的丝巾,上面的梅花,根本不及那似泼上丝巾的深红夺目,只看到那一眼,他就在也忍不住地跑出去了,出门前,他的二哥手颤抖地擦着头上大滴大滴冒出的汗珠。
柳笙澜记得,后来有很多次,二哥的那个小侍从来邀自己去他那里玩,他知道那是他的意思,可是那时的自己只会站在门后边,看着凤儿说出他预先编排好的说辞,“六殿下,最近苦读诗词呢,没有时间……”
然后在那个小侍卫怨恨又遗憾的转身离去后,站在门口,咬着已经红透了的下嘴唇望着远去的背影,凤儿一边拽着自己的手,一边乱七八糟的给自己抹去脸上的眼泪。
丢下笔,叹息,自己怎么一到七夕近了,就想起弘茂哥哥呢?
后来,那次之后的几个月后,他听到的是二殿下安乐公早卒的消息,甚至知道了他被追封庆王的封号。
但那时他只是个孩子,理解那些成人的复杂有什么用,他只知道,他永远失去那个人了。
那个不论自己怎样痛苦,都不让他察觉半分,无论病得多么病入膏肓,都会拉着他的小手将他抱上马的哥哥。
他知道的时候,月如水,人寂寥,已经不能再见他的弘茂哥哥一面。
他常想,在二哥最后的那段时间里,他的拒绝是不是使得二哥本就清冷的身子变得更加冷,还是,这根本就是上天给他伴随一生的惩罚。
葬礼的几天后,便是自己的生辰,七夕。
多么美好的日子,宫中张灯结彩,为他大摆筵席,席间达贵,歌妓舞女,红妆粉佩,皓腕凝霜,言笑晏晏。
可是又有谁记得,新添的那座孤坟。
或许,自己和弘茂哥哥一样离去,弘冀哥哥就不会这么烦恼,这么矛盾了。
也许是那时起,柳笙澜开始格外珍惜身边的每个人。
可柳宏翼忘了,霓裳羽衣的残谱曾是他们两人共同的盛世之梦。
也许他们本就是不一样的人。
仰首间,但见满天的星斗璀璨,几乎如银河倾倒,钻辉夺目。
有一瞬的恍惚,仿佛身子轻飘飘地还在秦淮河偏郊之上,泛舟时搅到河水中的星波摇曳,如漫行于银河之中。
然后,那个白衣人带着湿热柔情的气息封住了他的唇齿。
始终不相信那么鲜活的生命这么快便……
此时已是后半夜,容不得他胡思乱想,毕竟要回去陪娇妻,更不能分心。
抄了较近的偏僻小路,依然是脚步徐缓,一步一步慢慢往郡府的方向走去。
突然,四周花树被突起的狂风撼得沙沙作响,满天纷飞零散桃红粉絮绚烂的霎时似有杀气氤氲。
天水碧下意识地幽幽抬起清丽修绝的皓腕遮蔽,却从纤指细缝间瞧见地上散落残叶参差。
以及,悬空之上有一袭白衣翻飞。
劲风翻掀得白袍似颠狂般咆哮着,寒光夺目地切削着漫天疾射如雨的飞箭,而默立一旁檐顶之上观战的蒙面蓝巾双臂突然一缩,那双修长的手开始不紧不慢地打着圈,动作极为流畅优美,直像舞姬般曼妙。
然左右翻飞打圈的手绕越快,接着,其身后突然伸出无数动作各异的手,怪异无比。
有的屈指,有的翻掌,有的握拳……周围一片淡淡绿雾萦绕,随即,自己便觉得四肢有些麻木,人也有些昏昏沉沉地迷糊了起来。
杨烨也感觉身上的所有力量似被别人汲取了一般,脸色一变,惊骇地瞪大了狭长的凤眼,暗呼不妙,身体也出奇地不受自已精神的控制,更令人费解且胆寒的是,他手上的剑竟然有些擅自不与自已的手臂配合,不停舞动出连自已都没见过且对自己身体有极大损伤的破绽百出的招势。
心脏猛似炸开般烧着熔岩席卷,他有事不要紧,但柳笙澜绝不能有事!
蛟龙宝剑泛着惨白的寒光,冷不丁一个控制不住的错手,森冷的剑气竟像漫天花雨一般冲那痕清雅朦胧的碧色奔杀过去,掀起一阵凌历的风啸声。
花飞如雨,剑气逼得天水碧衫浓密柔软的发丝凌乱无助。
险象环生。
“小心!”视线穿透狂风乱花,落在了自身此时已无能为力的柳笙澜身上,眼见即将伤及无辜的碧人,杨烨不禁冷汗涔涔,浑身如坠冰窟。
山崩地裂似地从心口爆发出的剧痛啸喊,唤醒了柳笙澜的心念一动,望向出声的白衣。
他分明地看到,白衣的凤眸中,一滴清泪滑落。
男儿有泪不轻弹,那轻狂不可一世的俊美白衣怎么可以流泪。
周身又开始漫延出绿雾且杀意浓重的蓝巾黑衣人也不由身子一僵,急忙收住攻势退开三丈开外。
龙吟乍响,杨烨再挽剑花,流光四溢,倏地一闪身劈开直追而来寸间咫尺的羽箭。
哐,火星飞射。
接着,杨烨再足间一点,迅疾如电,玄铁蛟龙宝剑携着腾腾杀气凌历无比地向围攻而来的几个黑衣横削而去,随即便揽过柳笙澜护于怀里,如护奇世珍宝。
“跟我走!”勾揽住天水碧纤细的腰肢,琉璃白的男子携了他腾空而去。
蓝巾黑衣尚未来得及吃惊便唯觉白袖一晃,眼前烟雾乍起陡生奇变,待云烟散尽,除了身后的一众黑衣外,眼前竟再无一人。
东瀛忍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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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子尽头是一株桃花开得正茂,漫漫如雪连连绵绵,不泻半点银华。
端水回来摸索着前进,柳笙澜神志已完全清醒。
感觉似踩到了什么物体,便听得一声吃痛却微弱的闷哼,忙收住步子。
幸好他步子缓柔,否则不但自己会跌倒,也会伤了人。
借着斜斜移过些的清辉,他看清了那张因方才的影乱而未细瞧的极为俊美英气的脸,还有不曾看过的一柄雕凿着繁复螭纹的玄铁蛟龙宝剑。
以及,一朵仿真的扶桑花。
不再是扶桑刀,也不再是断了根的花朵,而是乌青的玄铁蛟龙宝剑和仿真的嫣红花朵。
心思有一瞬间的触动,他真把他的话放在了心上。
缓缓弯了膝伸手去探,映着月光的指尖点滴红梅鲜红稠腥,对方的胸膛竖立无情一支羽箭。
颤抖的指尖犹豫地伸至对方尖挺的鼻端,感觉到那不似游丝般的生命迹象,一颗心好似尘埃落定,漫漫滋生出无数重安稳妥帖来。
还好,还有救。
柳笙澜轻轻舒了一口气,不明白对这个仅见过两三次的人为什么会挂上心,也不明白适才的担忧和见其气息尚存时的一丝安心从何而来,只想着一定要救治他。
难道仅因为他几次三番救了自己?
也许是自己戒杀好生笃信上天有好生之德的性子使然,也许是释门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教诲,还有这个人曾经救过自己,也因为自己而中煎,心中也有愧疚,所以才会如此吧,这样的理由足够了。
他这么安慰着自己。
就在他欲去唤醒昏迷树旁的俊美男子时,突然自己的手腕被扣个正着,飞跃而起的露雾寒光夹着重影剑花转瞬冰凉于颈侧。
“是你……”俊美男子挑眉,还想说什么,微动牵扯伤口的撕裂疼痛教他倒吸一口冷气,力道松了,握刀的手倒从肩头滑落,却仍抓着那截腕子不放。
“是我。”柳笙澜低语轻道,音量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清,“杨烨,你别动,否则伤口更深,更易失血。”
他真的还活着,心里像卸了什么重物。
倒是很奇怪的轮回,依旧是他们二人的问答,却更替了位置。
“你怎么还不走?!”杨烨口气不善地问着,目光也同时极端锋锐戒慎地盯着对面屋檐上犹不死心急追而至的蒙面黑衣人,“难道你就不怕?”说完竟有些自讥地笑,“差点忘了,你是安定公,这些皇家的死士不敢把你怎样。”
之所以不提韩忠节,毕竟柳笙澜与其师生一场,他与韩忠节的恩怨纯属个人私事,没必要拖不相干的人进来。
“你怎么知道他们是皇家的死士?”
杨烨不去理他。
刚被那浸透了鲜血的琉璃白扣住手腕之时不是不惊诧,但很快又恢复了往常的处变不惊淡定从容。
既然他不想说,他也不强人所难。
顺着杨烨的目光,也看向檐顶寻寻觅觅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的换持弓箭的杀手。
“不怕。”月光之下柳笙澜一目重瞳,夜雨染成的天水碧分外清灵飘逸,通透清澈,不惊不惧,温文秀雅,举手投足皆是那么优雅得直可入画。
谁都料不到,温润的江南夜雨,染出的碧色竟会这般鲜艳。
“你安心在此,我来劝退他们。”
依旧不改一派的优雅自若,在杨烨尚未说出反驳之语,便无有怖畏地踱出暗影,清幽的月光似一朵雪莲盛开在清浅的水碧身上。
“安定公。”为首的蓝面黑衣人该是看到了琉璃白真的是在保护天水碧,现下又受了伤,没什么危险性,故而刻意以无比低沉甚至沙哑了声音抱拳施礼,随即领着一众黑衣人消隐于茫茫夜色中。
像是得到巨大的救赎解脱,杨烨惨白着唇松了紧扣他手腕的手,艰涩地对着月下的碧影,“你走吧。”
天水碧苍颖皓白的秀腕竟被自己生生抓出痕迹,蓦然心疼。
一朵幽紫的小花从杨烨腰间落下,柳笙澜不着痕迹地将其纳入袖中,重瞳之色异常深邃,“怕什么?怕他们杀了你也杀了我?”轻笑,惊鸿照影般的从容清冽。
“我说过他们不会杀了你的。”杨烨说了一半顿住,没往更深处说,凤目复杂地看着他,直接下逐客令,“如果你再不走,也许为了我弟弟势必也要杀了你!”
心中却是略安,天水碧完好无损。
可他也不想让对方看穿他真正的想法,所以即便伤势愈重也要摆出凶神恶煞的模样。
最好对方知难而退。
柳笙澜似是只听明白了他前半句的话有所指,浅笑着慢慢俯靠过去,紫檀清香幽幽绕绕,低低在他耳边,“要杀我你早就动手了,用不着等到现在。”说了这么一句后又缓缓离了开来,气定神闲。
杨烨似惑了魂般地看着眼前如洇晕开水墨画粉般的微笑,被说中了心里之事不否认却也缄语。
怎么可以教对方知道他只想保护他,毕竟他是有自知之明的,免得自讨没趣。
是夜,月明星繁,风轻露白,苍穹如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