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第四章 世上如侬有几人(一)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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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处深闺望月倚栏,摇落春光无数?
    江南软雨春花浸软的媚嗓,咿咿呀呀深情地唱着柳笙澜新作的《长相思》。
    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菊花开,菊花残,塞雁高飞人未还,一帘风月闲。
    千百年来,多少文人歌咏过江南的丽色,但唯只柳笙澜道尽了江南的歌赋风流,书遍了金陵的彤煌繁华。
    无怪乎人称第一才子,新词写成,家家争唱。
    自那婉柔的声线中,杨烨似乎又看到了那一袭烟雨满身的皓齿粉唇,画眉深浅。
    桃妖迷眼,金娘舞风莺歌枝梢的如画美景中,朦胧清淡的天水碧一把声线如春风,清越若涧泉,踟躇盘旋,浅弋徘徊,竟教自己忽觉空淡原乏饰,相思难诉自雪藏。
    在认识那山水碧色之前,杨烨对于传漫江南的明显绮丽柔靡不脱“花间”习气的词风颇感不满,当时尚在琉球,因着中原尤其是江南来的老师闲暇时常说予他听那些中原发生的一切,其间颇常提起这位常写富丽堂皇宫廷生活和风花雪月男女情事的中原第一才子。
    他十分不解也很不屑,男子汉大丈夫当志在四方,怎么可以成天卿卿我我儿女情长?
    如今,那些曾在他看来万分嗤之以鼻的悱恻之词靡靡之音,却让他每在寂静时分无人之处,思漫沧海想断天涯。
    一袭天水夜雨染就惊鸿影,人如画中来,画自人中出,一生绝美的梦境。
    仰望寰宇广袤,月痕犹照无寐,杨烨陷入不自觉的沉思。
    杨炎只当杨烨的不正面回答便是默允这笔交易,精亮的凤眸闪着无比兴奋而噬血的光,“条件便是杀了他的皇叔和他的六弟。”
    回过神来的杨烨闻之胸口一阵冰冷,尽管已经猜到了这样的结果。
    白日娇艳晴光之下,通透空灵的夜雨染成的天水碧影,如斯梦幻而美好,笑似溪水泠泠,行如行云流水……那是清华与媚惑在意想不到的时刻自然流露,待要追寻,已如风过敛翅,飘然无踪,仅余一贯出尘绝世的淡静。
    如若如此秀美如画的绝世碧影真的杳然清淡消散隐去,那么这天地间便少了诸多乐妙风景,这该会是多么的遗憾。
    骤地气促难受,他相当厌恶“遗憾”二字,大丈夫生于天地间哪可以优柔寡断如妇人一般。
    然而这一遭,满心满眼皆是那清浅淡薄的天水成碧,他对他莫名不忍,莫名犹豫,就是下不了决心。
    何况他本也想私下找安定公商谈借兵之事,怎好杀他?
    真不明白周国皇太子柳宏翼怎么连这样明显与世无争的碧影都不肯放过。
    还有一事疑窦的是,柳宏翼如何得知他们兄弟的行踪,又如何认为他们会帮他成事?
    清浅的夜雨天水染成的碧色,幽淡芳雅的静香,绝世的朱砂……柳笙澜轻轻侧首的一个半面,便让他忘返流连。
    如若可能,他情愿予那夜雨满身之人倾城之温柔,恋他一世之流离。
    根本满心满念不想让这抹清浅淡薄的精碧青魂真正化为江南烟雨,永久消散于天地间,只想着借兵,除了借兵,还是借兵。
    何况,他的身世与柳笙澜的,有着难以尽信的相似。
    从出生起,便有术士断言异香满室的他将来为天下之主,自幼便因之别名为“香孩儿”,又取字“九重”,可那纯正的龙涎之香成了宇文氏的忌惮,一干忠臣护佑他与襁褓幼弟杨炎流辗琉球,三岁便闻鸡起舞,稍长便可断百家,琉球上自国皇下至朝臣皆对他赞不绝口,因此自信重返中原之后新朝的帝位终将本是为己而设,故而与幼弟潜回中土隐姓埋名纵横征战,南北闯荡。
    一身戎装,不忘豪气干云雄心壮志,呼啸沧桑,立志成就一番千古霸业,扬鞭策马追亡逐北之时再次见到了那真正的倾尽天下,于是,血染江山的画,终敌不过那一袭傍身的夜雨染成的天水碧色,敌不过那浅碧清绝眉心的一点朱砂。
    心中从未有过的珍视没有来由,虽然他们未必就是再世的钟子期和俞伯牙。
    只是真没料至那柳宏翼竟狠绝冷酷至此,非要斩尽杀绝,一意孤行现在落得只身步步海天涯,路无归,霜满颜,能怪谁?
    那日在金陵大街上清茗楼旁放暗箭的黑衣人必是柳宏翼指派的无疑!
    心底对柳笙澜无缘由的怜惜心疼,转瞬因突如其来的刺痛而席卷成眼中阴暗的风暴,那日若未能及时救下他……他真的不敢想也不愿去想,甚至到现在都有心有余悸的后怕。
    如果将来如愿以偿登上那九重宝塔之尊享万丈容光,生命里却永远失去了绝世清雅浅淡朦胧的那抹夜雨碧色,那么俯瞰万里山河亦觉蛮荒。
    他们杨家本属隋炀后裔,虽灭于唐而各皇室正支分支血脉纷纷四方逃散沦于市井而明珠蒙尘,但还有他们这一支不甘从此庸碌无为,或令杨氏皇族基业永久湮灭历史长河之中。
    从玄祖父辈便投身北魏从军,凭借过人的文治武工,以及聪慧才智,迅速成为北魏皇帝难得的文武兼备的高级优秀将领。
    至祖父时官拜保圣都指挥史,大权在握,虽势力一时倾及朝野,却是民心所向众望所归,又因魏末昏庸无能导致朝野及百姓上下内外怨声载道,翌帝自知大势已去,下诏禅位于护圣都指挥史,遂祖父代魏帝而登基称皇,改国号为“隋”,奠定北隋势必一统天下之开端。
    可谁知北隋还是亡于宇文一党手中。
    想他杨烨独自一人从琉球回至中原已是好几年的光景,先是闯荡江北初及后汉,为达募军组建一支属于自己师伍的心愿,他只得暂时抛却北隋二皇子的天贵身份,隐姓埋名纡尊降贵,不仅游说北汉上下文武百官寻求鼎力相助,还不遗余力地广交各路英雄豪杰,卧薪尝胆,只为那有朝一日的登顶大宝留名青史。
    大丈夫能屈亦能伸,况成大事者当不拘泥于小节,不是么?
    谁料后汉隐帝昏聩暴虐,令他颇为不满,打马火烧观花楼,从此流落草莽,游剑天下,看尽人世悲欢离合世态炎凉,壮志难筹而郁郁寡欢,一筹莫展。
    此去经年,皆为良辰美景虚设了,他扬鞭红尘,山川高迈,天地海阔,天大地大坚信总有一方会是容他栖身一展抱负之所。
    当年踌躇间思至逢此乱世各国皆为武将掌权,想要复国必须从戎,遂入后陈之国,拜入郭威幕下,安待军营之中,跟随主将驰骋沙场厉兵秣马。
    因戎马生涯所屡立下的显赫军功,由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末兵小卒,一路步步高升,之后郭威称帝,建立后韩,就升任至了禁军军官。
    幸而自己很好地隐藏真实姓名且行事处处缜谨严密,故不曾被人发觉真实身份,一直以木易尚轩的面目存世,又不断立下赫赫战功,韩世宗柴荣继位后当面钦点为禁军统帅兼殿前都指挥史。
    忽然觉得命运十分可笑,穷通之间,犹如转蓬。
    犹记后汉之时三尺青峰直指玉阶之上,万恨千愁,将年少衷肠牵系,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却一朝五事更变,气震山河。
    虽因跟从世宗柴荣得而手刃仇人,但逢此五代十国之乱世,神州板荡,换帝如传舍故素来武官掌一国之大权,他一介乱世男儿纵满腔热血倚天仗剑傲观沧海,身负所长欲成一番千古霸业,可侠肝义胆豪气干云却也见惯了尔虞我诈波诡云谲,再不信乱世人心,唯有兄弟骨肉亲情是念。
    远处高歌欢,近处幽词殇,多年的沙场戎马让他学会的,只有这铁一般的心才能真正面对残酷无尽的杀戮征伐,只有这般冷漠无情才能无牵无挂,算尽阴谋。
    然而战场的修罗屠戮让他见识了战争之惨,百姓之苦,便希望若苍天不负定要统凝江山止却战火。
    何况他想要得到整个天下!
    回首往昔沙场征战,默默青山埋忠骨,多少将士恨,多少英雄魂,已成无数枯骨破东风。
    短亭短,红尘辗,自身一袭萧萧白衣胜雪,腰间一管紫玉箫悠扬如雀鸣抚慰九泉之下的已故同袍,却婉婉切切,哀怨再叹尽故人何在,烟水茫茫。
    死者长已矣,想来天意如此,他杨烨定是上天钦定不凡之人,故,命不该绝,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曾数九寒天流落贫巷,食不裹腹已成常态,如今站于磅礴巍峨似耸峙于九天之下的宫阙之间,想起有人问自己这许多年来是否感觉内心悲苦,他突然失笑,继而一声长叹,视线投向浩然长空。
    缄默。
    再苦不过寄人篱下,再痛不过母妃横死身前。
    时光匆匆,带走的岂止是少不更事,烂漫天真。
    本来随心肆意妄为快意恩仇得向来无有所顾忌,所谓的后悔或后怕,对他这样迫不得已落魄江湖奔走天涯为所欲为之人更是无稽之谈,也厌憎这样类似的字眼,可是他遇到了柳笙澜。
    夜雨染成天水碧,仅仅是刹那的错觉,便花开遍地。
    何谓缘,何谓孽?
    佛曰:不可说。
    日后九重宝塔之颠,每当追忆梦回,终还是难解究竟是何,教自己如此刻骨铭心。
    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所以柳宏翼,我现在更是改弦易辙,不仅不再打算向你借兵,而且我也绝不可能做你杀人的那把刀。
    我就不信你本事通天能在我眼皮底下灭口,我偏要护着他,你能奈我何?
    当然,我虽不至成其对付你的羽翼,却也绝不会让你有机会伤他分毫,只要有我杨烨一日,我发誓,必保柳笙澜平平安安,无难无劫!
    杨烨本素来不畏神不惧鬼,只信我命由我不由天,可为了风华倾成的天水衣碧,他却万分虔诚地对自己的灵魂许诺。
    再睁眼时,已是一片清明。
    “那么柳宏翼的承诺又是什么?”漫不经心地问道,好看的凤眸状似无意却异常锐利地扫了杨炎一眼便望向高空皎月。
    银色的月光透过澄净的夜色,洒在庭院里,似凝华霜。
    那一轮冷月太过犀利,如剑戟刺入杨炎的灵魂深处,不由得又有那么一瞬麻乱了思绪,脑中懵懵然,但杨烨口吻如常,他也很快落回尘埃。
    “不过是许我们数万雄兵而已。”杨炎嘴角边浮起一个满不在乎的嘲弄笑容,柳宏翼所许诺之事对他们来说不过如鸡肋般毫无价值。
    “区区数万兵力便想打发咱们?欺我北隋已亡还是他柳宏翼太过狂负?就凭南周现在的烂摊子哪有财力养兵?”琉璃白冷冷一笑,狭长的凤眼中明媚的眼波里流过一丝沁人的寒意,低沉的磁感魅嗓似有磨牙的颤音飘出,“只要我密奏当今北韩圣上,这南周的壮丁还不争先恐后为吾所买?所以,我是绝对不会同意这么点条件的!还有……我们的行踪在你先于我去见他时,他才知道的吧?”素来隐藏于进退有度表相下不形于色的喜怒,全流露于那丰神俊逸的外表上,神情阴冷沉暗且可怕,“三弟的阅历以及识人眼光想必比我这个二哥还丰富了,很确定自己一定能够稳操胜券了,所以现在可以擅自替我这个二哥拿定主意了,那么将来是不是连金銮殿上国家大事也要请你做主了?!”
    琥珀色的瞳眸荡漾着冰清的水光,脸上的线条依然冷峻,表情比方才更加地漠然,长长的眼睫上仿佛凝结了一层冰雪,薄唇抿成一线。
    前所未有的陌生的畏惧与胆寒,强硬地逼入杨炎惯常的意识里,全身有如针毡裹刺,如入心骨。
    “二哥……”水珠晃动于眼眶里,折射出倾泄入室的月华迷离,却倔强地迫令那水光一闪即逝,恭敬却理直气壮,“小弟这样做也是为了表达我们示好结盟的诚意,这样才好借到兵,趁宇文余贼尚未来得及做好准备,我们率军杀回攻他们个出其不意落花流水,让我们的身份公昭大白于天下,光明正大地以用复国之名一起征战天下一统江山,这还不都是为咱们的将来做好一切打算吗?况且二哥您当初不也是这样想的吗,不然二哥为什么要来此江南,小弟又为什么在今年本可以直接从琉球返回替您分忧却反而干脆来江南找您帮您?二哥您这些年怎么过的小弟多少也略知一二,只可惜小弟那些年实在还小,大家都不放心让小弟跟着您踏上回中原之路,如今小弟已长大,是绝对可以助二哥一臂之力的,二哥如何可以错放这千古良机?难道二哥甘心不做出些功绩以复国么?虽北韩柴帝及满朝文武并不知道咱们的真实身份,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夜长必梦多,小弟这么做难道有错吗?!当然,小弟知道越俎代庖有违孝悌之义,伤了二哥之心乃小弟大过,可小弟不过是希望大业早成,不再继续拖延,还望二哥三思!”
    悲壮跪伏俯地无比郑重而肃穆地重重一个叩首,而窗外,一轮冷月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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