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苍苔露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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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如常。后宫平静,平静到近乎诡异。朝堂暗波汹涌,整个朝廷因沧珒的一次怒气而受到层层波动,人人自危。沧珒在接下来会有什么动作,无人能预测,只能个个多做少言,免得被拎出去开刀。
青夙一大清早起来就窝在书房里看书,苏瑾与苏宁都被她遣了出去。没有人打扰,窗外的风景无限好,日光轻轻浅浅地投照下来,穿过稀疏的枝叶在青石板上映下斑驳的树影,花香在不知不觉中流泻开。
直到午膳时间,她才从御书房里悠悠地出来。
苏瑾见着,急忙迎上去,她俏笑道,“主子,你可出来,你再不出来,我和苏宁可要进去寻了。”
青夙笑道,“我这么大个人,还会丢了不成?”
苏瑾回道,“那可难说。”这宫里头什么离奇事没发生过,她们还是得谨慎些,万事有个完全准备总是好的。
“随我到御花园走走吧。”青夙低语道,一个人越过苏瑾先行移步往御花园走去,也不理苏瑾有没有跟上。
“主子,用完膳再去吧?”苏瑾快步跟在她后面,低声询问道。
青夙微侧过头看她,笑道,“午膳就先搁着吧。”她倒是没怎么注意时间。
苏瑾微微皱眉,但还是依言颔首应承,“是。”青夙很少有如此随性的行径,甚至可以说,她从入深宫的那一刻起就谨言慎行,每一步都走得极为沉重,这些年她苦心经营着江山社稷,又要时时刻刻兼管后宫。她心智奇慧,可是又有谁了解她的无奈她的无力她的沉重她的酸楚她的深痛,无人理解,人人都只看到她站在权术之巅万丈的光华。以前,她是深宫里孤冷如月的皇后,现在,她是深宫深寂无涯的太后。可是,她才十九岁,还不到双十年华,却要为这江山天下熬白了的头发,即便是现在大权旁落依然不肯卸下压在她单薄的肩上有如泰山一般的重担。这种心疼心酸青夙未曾有过,只是她与苏宁两个人不知已为青夙遍尝多少年。
“瑾儿,过些日子我们出宫走走吧。”指尖抚过一枝花,青夙低语道。
“主子,怎么突然有这个兴致,不过也好,当散心。”苏瑾替青夙拂掉狐裘大麾上的残落的花瓣,颇为赞同地道。
“嗯,散心。”青夙轻笑。隆冬腊月,正是赏梅好时节。
跟在青夙背后的,保持一定距离的,还有一大票仪仗队,若是平时,青夙一定会命他们不用跟着,从简出行,但今日她却让他们跟着。浩浩荡荡的一连串仪仗,让她们显得格外醒目。
青夙也不急,她看起来的确雅兴很高昂。
只是跟在她旁边的苏瑾却是满眼不解,但她没有多加询问。青夙总有她的思量,跟着,就不会错的。
流水潺潺,湖水青碧,依稀可以看到水里头的锦鲤,穿过九曲回廊,御花园就已出现在不远处。
青夙突然问道,“瑾儿,你知道一直打理御花园是那些人吗?”
“花苑里的采女与月奴。”苏瑾低眉顺眼地答道。
青夙点点头,她们一走进御花园,那些正在修剪花草的采女与月奴一看到急忙齐齐跪下,“奴婢(奴才)参见太后,太后万福。”
“都起来吧。”青夙轻道一声。
“谢太后。”说完便一干人垂首立在一旁。
青夙眉目清清淡淡地略过她们一眼,又轻移莲步地在御花园中穿行,她看了一眼修剪得极为雅致的君子兰,漫不经心地道了句,“这兰花开得倒是挺好,就是叶长了些。”语罢,她也不多加逗留,徐徐地往前走。
只是她刚走出一段路,后头一名长得眉目秀致的采女眼眸冷厉地往刚才修剪那盆兰花的采女看去,被她瞪视的那采女看起来约莫十三四,料是刚进宫不久,被她这么一看,不由腿软了软,面色慌张不已。
苏瑾眼角的余光微微扫过,她的嘴角微扬起一个浅浅的弧度,暗自记下那个看起来资历深些采女的面孔。
青夙的眼神有意无意地掠过那些娇美生涩的面孔,她像是在赏花,又似是在静待些什么。她在花园里转着,良久之后,又在花园里的石台边寻了一个位置坐下,仪仗队都候在花园外,苏瑾随侍在旁,她见青夙有意在此逗留些许时间,便悄悄命人送上一些糕点。
青夙环视着整个御花园,发现花园中少了一种本该有的花,素心腊梅。偌大的御花园,居然没有一棵素心腊梅,素心腊梅,花被纯黄,香浓得宜,乃是腊梅中极品,梅中最为尊贵的花品。她的宫中曾经有过一株,只是后来连同一大片磬口腊梅一并砍掉了。后来都移种了各种雍贵华雅的牡丹。
她不问为什么没有,若是她没有记错的话,她记得沐雪宫里可栽有几株素心腊梅,沐雪宫呐,这可是件稀奇事。
沐雪宫,沧珒带进宫的人。那个女子如今在她脑海中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她记不清那个人的面容,隐隐约约只记得那个女子是一个少有的绝色,生得极为标致,一颦一笑展露风情。
沧珒的恩宠,还真是令人称羡呢。青夙的嘴角浮起一抹苦涩的笑意。但很快的就又风轻云淡,快到让人以为那抹笑只是错觉。
苏瑾不敢出言打扰青夙,只是静悄悄地把小巧的点心摆上石台,又默不作声地退到她的身后。
“瑾儿,沐雪宫离这不远吧?”青夙眼也不抬地问道。
“不远。”苏瑾恭顺地答着。
青夙释然地笑笑,“既然有些闲暇,不如就上沐雪宫瞧瞧吧。”青夙拂了拂绣纹精致缭绕的袖口,然后优雅地起身。
“主子,还是用膳先吧。”苏瑾不由出言道。青夙的身体永远是她优先考虑的,无论是何天大的事,在苏瑾心中,没有什么是比青夙的健康安好更为重要的。
青夙自己对这倒是显得可有可无,她见苏瑾的眉峰又拢起,温言道,“好,那哀家就先吃点糕点吧。”
她拿起放置在石台上的点心吃了一块,问身后盯着她吃糕点的苏瑾道,“沐雪宫现在的主子名唤什么?”
虽是沧珒的人,但沧珒基本上都是不留宿,甚至可以说鲜少出入沐雪宫,所以那个女子也就渐渐被她遗忘在角落里。
“慕容如卿。”苏瑾不甚在意地道。后宫要不争宠,要不争利争权,而慕容如卿她既不属于后宫,沧珒这个摄政王也没有给她任何名分,所以她在这后宫的地位就显得有些尴尬。但毕竟是沧珒唯一的一个女子,摄于沧珒的权势,该给与的尊重还是有的。只不过沧珒的感情放在谁的身上,这么多年,看最透的就是她与苏宁两个人,所以慕容如卿根本就不足为惧,更无须她们担心。
“呵,很雅致的名字。”青夙低笑一声。就是不知道她会在这场权力的倾轧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女人,是最具杀伤力的武器,也是,最脆弱的棋子。
“太后想去沐雪宫?”青夙吃了一些小点心之后,苏瑾微弓着身垂问。
青夙点点头,微笑着反问道,“有何不可?”
“这恐怕不合礼数。”苏瑾沉声提醒。青夙贵为后宫之主,而慕容如卿连一个品阶的命妇都称不上,本该慕容如卿来给青夙请安问好,怎么反而让青夙纡尊降贵地见她,实在是有损皇家威严。
青夙思虑着苏瑾的话,良久才悠悠一笑,“说得有理。”也罢,反正沐雪宫也不会走掉,她也不用急着一时半刻。
“主子,还是奴婢差人召她前来吧。”苏瑾建议道。
“改天吧。”青夙这是却反而显得冷淡平静,她问,“她有来过揽月宫吗?”
“她在入宫的时候有来觐见过您,只不过你身体恰逢不适,奴婢就先请她回去了。”
“如此啊……”青夙若有所思地道。随后她便把视线转移到那些开得正盛的花上,心思暗转,却无人能猜透。
青夙眉目清逸,远山眉,淡远、细长,宛若水墨画里一泓秋水后面的绰约浅山。但有谁料到,那双宁远得仿佛可以包纳万川的清眸暗涌的却是重重的杀机。这宫里头,哪些人可以留,哪些人不该留,的确有些费思量,但是她的心里头只要轻轻拨开那一层纱,一切的面目就都再明朗不过。只不过,她的手向来不喜染血,还是借他人之刀她比较喜欢。
“瑾儿,你看过兵书吗?”青夙笑问。
“看过。”苏瑾眼底写着不明之色。
“那么你知道用什么可以让你得到带刺的花又不为刺所伤吗?”
苏瑾芙蓉一般的脸孔微微抬高,她偏侧着脸望着青夙,一下子领悟到她话中的含义,“假他人之手。”
青夙笑而不语,只是手轻轻地拍拍苏瑾的肩。
“主子,你的意思是……”苏瑾试探地问。青夙的用意她只猜到七分,她不确定青夙的意思是不是如她所想的那样。
青夙挑高眼角,凤目飞扬冷潋,“哀家没有任何意思。”她似笑非笑地道。
“奴婢明白。”苏瑾躬身垂首答道。在人前,无论是谁,都必须恪守主仆之礼,苏瑾与苏宁亦然。无论她们与青夙在人后多么亲密,在他人面前,青夙依然是高高在上的太后,她依然只是一个卑贱的婢女。
青夙往前走去,仿佛刚刚她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问。
苏瑾恭敬地跟在青夙身后,仿佛她刚才什么都没有听到。
一切如常。
相较于其他地方,青夙还是喜欢呆在藏书阁。
踩着木梯,她慢慢地爬上去,想取书架最顶层的《计云策》。
书页翻动,藏书阁中的静谧与安宁一向是她所喜欢。
沧珒就在藏书阁外,他望着里面独自沉浸在自己世界的女子,宛若静静盛放在碧湖里的白莲,出尘而不染世俗的喧嚣,凝望着她的身影,他的脑海兀地就浮起那句话——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暗影慢慢地投罩下来,青夙依然兀自认真地阅书,不过想到某个人,还是掀掀唇,“慕容如卿住在宫中不合规矩,你还是另找个法子安置她吧。”宫中有宫中有规矩,不能因为谁权重就可以罔顾的。
沧珒倒是不怎么在意,慕容如卿怎样他从来没放在心上,不过眼前人的心思他倒是有兴趣探寻一二,“嗯,那便交给你随意处置好了。”
“那是你的女人。”她淡淡地提醒。
“我有告诉过你,那是我的女人吗?”沧珒莞尔一笑。
青夙顿时语塞,那还用他说吗?从朝臣到后宫,哪个不认为那是他的女人?!
“哦,那本宫就把她充入綄衣局为奴好了。”她也跟他一样很随意地说。
“哎,你生气了?”他笑意邪隽,仿佛看穿她的淡然。
青夙低下头,“摄政王还是多费点心思在朝政上吧。”这么闲,铁定又把政务丢给玉茗清忙了。
她怕玉茗清等下又来找她诉苦!
“万事都还有玉相,本王是难得偷得半日清闲。”他爬上木梯,帮青夙拿下一本书。
“《清平乐》?你怎么知道我准备看?”青夙接过他递来的书册。
“你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他反问,眸光沉溺温柔。
她没有答话,或许说,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所以只能沉默。
良久,她的声音才轻轻地响起,“那个人,怎么说也是凛儿的生母……”
沧珒的脸色倏地森冷下来,他的话三分嘲弄七分冷肆,“这不正是你说期望的结果么?”
青夙垂下眼眸,不语。也是,所有人中最没有资格说这话的,大概就是她吧。
“青儿,这世上不可能事事两全的。清楚自己的位置,才能活得更久,更何况,这后宫从来就只有一个主人。”
靳如烟一张娇艳的容颜冷森如鬼魅,面对梳妆镜前的自己,她的脸色更加难看,心中的怨愤欲积欲深,犹如一条毒蛇,缠得她直喘不过气。她的两只手猛然一挥,梳妆台上的首饰珠宝刷地一声噼噼啪啪都摔倒地上。
她不甘心,为什么那么多人都把青夙捧在手心里,想着她、护着她,害怕她有丝毫闪失。从小到大,有什么是她得不到的?可是就是因为有青夙,一切都变了样。本该属于她的一切都被青夙夺了去,她的后位、她的宠爱、她的孩子……从入宫的那一刻,她就默默地隐忍,费尽心机地想把她除去,就差一点点,她的噩梦就结束了,没想到还是被她命大的逃过一劫。不仅没弄死青夙,反而弄得自己一身腥。
从来没有什么可以瞒过沧珒,整个事件在青夙中毒还不到一个时辰就全数败落,除了她,所有与这次密谋有关的人全部斩杀,一个不留,沧珒不直接动她,他要她比死还痛苦,不仅把她直接幽禁在清华宫,还大肆削减靳家的势力。他要她看着靳家苦心经营多年的事业因她而岌岌可危。
沧珒……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青夙依然是他的软肋,他最致命的弱点。七年,并不能改变什么。尽管
他们两个,在朝堂明争暗斗,是死敌。但是,青夙是他的魂,他心口的血液得以汩汩流动,感觉得到生之气
息,一切来源于青夙,他的心魂。
而她自己呢?靳如烟抬起自己的双掌,看到上面清晰的脉络指纹,后妃之相,妄图母仪天下。什么都得不到,从前,她千方百计想成为明帝放在心口的那个人,可是明帝尽管知道青夙心系的人是她的皇弟沧珒,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依然只有他的皇后,孤冷如月的青夙。明帝爱她爱到心伤心痛,却始终与她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任由她去思念另一个人。他宠着她护着她,时时刻刻把她放在心上,却永远不敢与她跨越那一道界限。青夙爱的人,由始至终,都只有一个沧珒。明帝的宠爱入不得她的眼,明帝所有的一切都走不入她的心。
明帝至死想的人都只有一个青夙,他把他所有的爱与恨都给了青夙,连一点点都吝于留给她。她处心积虑为他生下了一个孩子,没想到到头来却都只是为她人作嫁衣,什么都没有,包括她十月怀胎所生的孩子都拱手让给青夙。她怨,她恨,为什么她就要注定凄凉?上天既然要如此不公,那么就莫怪她狠毒如鬼。
“主子,息怒。嫣儿想等这件事一淡,主子自然就能恢复自由之身,毕竟你怎么说也是皇上的母亲。”靳如烟的贴身婢女嫣儿急忙上前安慰道。
靳如烟冷厉的坐在鎏金画风椅上,胸口起伏,却一声不吱。她不会让青夙好过的,就算是死,她也要拉着她一起下地狱。她就不信,沧珒能时时刻刻把她保护得滴水不漏。
嫣儿见靳如烟还处于盛怒之中,捧了一杯香茶让靳如烟定定神,趁靳如烟喝茶之际又道,“嫣儿不冻,既然不能与摄政王为敌,何不笼络呢?”
靳如烟瞟了她一眼,嗤笑道,“你当沧珒是什么人,他财权势倾绝天下,连皇位他都看不上眼,你拿什么去笼络他?”皇位,从来都是人梦寐以求的。但是沧珒野心天下,却不为皇位所动。沧珒的心里头到底在想
些什么,没有人猜得透,若是揣摩错了,势必让整个靳家为之倾覆。这一点,她输不起。沧珒,太强,强到可怕。
“那主子您有何打算?”嫣儿察看着靳如烟的脸色,小心翼翼的问道。
靳如烟冷峻的面容稍稍有些松动,“我修书一封,你偷溜出宫一趟把信带给我爹,他自然知道怎么做。”
“是。若是不小心被截住了呢?”嫣儿有些担忧地问。如今宫里头守卫这么森严,她担心可能没那么容易出去。
靳如烟沉思了一下,道,“拿着我的令牌,从北武门出去自然会畅通无阻。”北武门安插了他们不少人,从那里出去是最为容易的。沧珒现在不在京中,估计不会出现什么变故。
“是。奴婢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