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比如说咱们市里定点医疗机构的管理办法，就很有问题。文件规定，咱们市里的医院和药店的定点由劳动人事和社会保障部门、卫生部门联合确定，咱市里把定点医院和药店的筛选权下放给了咱社保局，可是最终审批权放在了行政上，这就产生矛盾了，有的药店咱筛选了不合格的，可局里给定点了，咱筛选出来合格的反倒没有定上，人家申请单位问咱，咱都没法跟人家解释。还有，定点医院和药店的协议管理和检查工作安排给咱了，可是发现违规问题的处罚权却不在咱们手里，这让我们感觉很无奈的。其实我明白您的意思，您是想问对这些违规的药店都掌握不掌握，查过没有，我实话告诉您吧，去年咱们稽核部刚组建的时候，咱倒是查过一阵，什么医院挂床住院的，冒名顶替住院的，药店里用IC卡刷保健品的，不是参保人用参保人的卡拿药的，查出来了好几起，也报领导了，可是后来都不了了之了。你就拿这个神农大药房来说，这其实已经是第三次查到了，第一次查到，领导说给个机会，就算了，第二回又查到了，领导磨不开了，说让处罚一下给个教训，可是这家伙屡教不改，这次又被抓住了，要是张广泰还在台上，顶多也就能罚点款，其他给不了太重的处罚，这个我们知道，其实好多人也都知道，张广泰和好多医院领导、药店老板来往密切，具体什么情况猜也猜得出来。领导上不让处理或是不让往重里头处理，我们也没有办法，所以时间长了，真的灰心了，也不想再查了，查了也处理不了”

    “您来了，我的心里吧，有一点儿冲动，毕竟我是干这个工作的，眼看着社保局被搞成这样，让外面老百姓骂着，心里很不舒服。就想看看，新来的领导和以前的领导会不会不一样，所以上次我专门试探试探您。不过，当时您的回答已经让我相信您了，我也认准了，您是个干事儿的人，所以您找我来，了解这些事儿，我才会竹筒倒豆子——全都抖落出来”

    何坚的话，多少让孙志鹏有了些欣慰，他意识到，自己的言行已经开始对整个社保局产生些影响了，这是个好的开端。不过，他现在还想知道的，是更多关于建国前人员医疗费管理上的问题。

    “建国前人员医疗费的事儿，你们查过没”孙志鹏接着问道。

    “我们查的案子里，最多的就是建国前人员的案子。”何坚又喝了一口水，接着说“其实这个问题，不光是咱们一个市的问题，全省、全国弄不好都是一样，政策造成的，医疗费百分之百的报销，就好比在人面前摆了一堆钱，谁不动心，你让他的家人别打老革命医疗本的主意，可能吗？绝对不可能。当然咱们管理也有问题，最主要的一个问题是政策定的太宽了，咱们市里的政策规定，这些老革命看病拿药不受地方的限制，只要是定点的医院和药店，在哪儿都可以看病拿药，凭着医院开出来的发票就能报销，这就给了有些医院、药店和老革命家属可乘之机了，现在外面的医院和药店都把这些老革命当宝贝一样在抢，为什么，实际上是在抢老革命手里的那个本本，那个本本就是棵摇钱树，谁把它拿在手里，就等于请来了一台印钞机，吃穿都有了，医院在抢，药店在抢，老革命的子女抢的更狠了，不知道您听说过没有，有不少人靠着老爹的本发了财的。”

    “其实现在最难管的不是药店，药店只要一个政策，建国前人员的医疗费问题至少可以解决一半，现在关键的问题是医院，主要是医院的医疗费用太高了，什么原因，还是政策问题。这些老革命的医疗费是实报实销，对医院来说是最好不过的保护伞了。咱们市的医疗保险政策，对普通的参保病人，住院时要收门槛费、结算时还有封顶线，在医疗总费用控制上还有个平均住院费用的控制线，对一些单病种也有限额，可是对建国前人员就没有这些限制了，所以医院可以无所顾忌地开检查单，用药，而且是什么贵用什么，什么贵做什么。今年三月份，我们接了医保中心邓医生转过来的案子，有一个老革命在市人民医院住院两个月，光是CT检查做了八次，全身彩超平均每隔一个星期做一次，还有连续吸氧六十天，从入院开始一直到出院，天天二十四个小时吸氧，用的全都是最新的抗生素，还有大量的营养药。可是您知道他是什么病，急性上呼吸道感染，当然入院诊断还有其他病，但都是些慢性病，最后医疗费花了十四万多块钱，两个月十四万块钱哪，您想想看，有什么生意还能比这个生意来钱更容易”何坚说着说着又开始激动起来，脸涨的通红。

    这些情况，孙志鹏前几天听柳絮说过，柳絮说的时候，孙志鹏还有些半信半疑，但是当今天听着社保局亲身查过这些案子的何坚有根有据的讲出来，已经深信不疑了，孙志鹏的内心，越发地沉重起来。

    “想过有什么好的办法改变这种局面吗？”孙志鹏问。

    “办法是有，可就是没有人敢去做”何坚显得很无奈，“年初邓医生我们俩发现这个问题越来越严重，曾经向张广泰提出过一个方案，可是被张广泰给否定了，他还说我们没事找事，说是市长县长都不敢惹的人，我们也不要去惹，别去自找麻烦。主要领导都不愿意管，我们就更没希望了，所以……”

    “所以也就不提了”孙志鹏追问道。

    “是”何坚此时有些局促起来，“没人支持，提了也是白提”

    谈话变得有些沉重起来。

    “刘新明的事，你们就一点都没有察觉？”孙志鹏换了一个话题问道。

    “具体的事情没有查过，但是曾经听到不少议论，下面的业务也含含糊糊地说起过。主要是说刘新明在花钱上手脚很大，可能怀疑与他的收入不符，还有就是听到过议论刘新明和某某区县的某某关系密切，某某帮刘新明办了不少事”

    “你们就没有向上级部门反映过”

    “只是在给张广泰和刘军说过，刘军吧是副局长，当不了家，他也只是说向局领导反映，张广泰吧，没想到他们刘新明两个是一伙的，弄不好我们给张广泰反映的事，张广泰还告诉了刘新明呢，反正有一阵子吧，刘新明见到我挺不自然的，说话也是夹三杂四的，以前我们曾经吵过架，主要是他这个人势利的狠，瞧不上我们这样的人，说话很不好听，现在落到这种地步，也算是报应吧”

    何坚的介绍，让孙志鹏对建国前人员医疗费问题产生的根源有了更深刻的理解，也对涉足这类人员套保案的人员的心理动机有了一些认识，不过，现在他更关心的是如何下手解决这个问题。

    “刚才你说，你和邓医生曾经提出个方案，大概什么内容，能不能起到作用，能不能说来听听”孙志鹏还惦记着何坚刚才说过的话。

    “这个……”何坚有些犹豫，“具体是邓医生提出来的，详细的方案您最好问他吧”不难看出，何坚有些顾虑。

    看到何坚这样，孙志鹏也不好勉强，他又把话题叉开了，“你也是一名中层领导，依你看，现在该怎样做，才能尽快挽回社保局的不利局面？”孙志鹏征询地问何坚。

    “这个，应该，是领导考虑的问题”何坚又犹豫了，他没有想到局长会突然问他这样的问题。“没事，随便谈谈你的想法”孙志鹏鼓励他道，“我才来，对单位的事情了解不多，需要你们大伙的帮助，”为了打消何坚的顾虑，孙志鹏又补充道，“特别是像你这样对工作认真负责、有想法有能力的中层领导干部的支持”

    听到孙志鹏这样一说，何坚鼓足了勇气，“孙局长，其实我们对单位的好多事情早就看不惯了，也早有一些想法，可是，没人敢说，也不愿意说……”

    “既然您现在问我了，我就谈一点个人的想法。我觉得现在首要的，是把大家的心拢在一块，现在大家的心都散了，说什么的都有，可以先从劳动纪律抓起，以前咱们单位管理太松了，大家都形成习惯了，上班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没人管没人问的”

    “再有就是，您应该有点改革，比如，以前的管理制度不健全，也没人去落实，制度订出来都是给人看的，可谁也没有真正抓过。所以我认为，应该把各项规章制度再重新修订一下，再细化一下，没有的就赶紧建立和补充，比如说医疗保险稽核的办法，又比如说咱们内部的经办业务规范和规程，有了规范和规程要求大家都按程序操作，业务就好监管了”

    “再一个，我觉得……”何坚说着突然停顿下来，似乎有些犹豫，他看了看孙志鹏，看到孙志鹏充满疑惑地看着他，何坚想了想，下定决心似的继续说道，“孙局长您应该亲自抓稽核工作。您别误会，我没有其他意思。现在稽核工作是刘军副局长分管的，如果有什么事儿吧，他还得请示您，真的还不如您亲自主抓，再说，局长亲自主抓稽核工作说明对这项工作的重视，您说对吧？”看看孙志鹏没有任何反映，他又迟疑着说“其实，其实稽核是社保上最容易出成绩的地方，可以说是立竿见影，抓得好了对您的……，哦，不，对局里的其他工作也是一个促进……”

    何坚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孙志鹏这样想着，从这样来看，稽核的确是整个社保经办的关键所在，的确应该从稽核工作入手，这对规范社保经办业务流程，堵塞经办工作中的漏洞确实能起到提纲挈领的作用，至于政绩倒还在其次。想着这些，孙志鹏不禁对何坚有了新的认识，这也是个能做事儿的，现在对他孙志鹏来说，确实需要有几个这样的人来帮助支撑局面。这样，孙志鹏对何坚有了些好感。

    送何坚出门的时候，孙志鹏特意和何坚握了握手，握手时，他也有意把自己的手心和何坚的手心贴在一起，用劲地握了两下，他是想要通过这个细小的动作让何坚感觉到，他孙志鹏对何坚是信任的。

    与邓开山谈话时要比与何坚简单一些。

    作为一个正统的学院派医生来说，邓开山和孙志鹏的谈话始终是以一问一答的形式进行了，孙志鹏问什么，邓开山答什么，孙志鹏不问的，邓开山也不会主动谈起，完全像是在例行公事，与他给病人诊病、开方、治疗一样机械。当孙志鹏询问他和何坚提出的控制建国前人员医疗费用过快增长的方案时，邓开山依然平静，简单的罗列了一些不合理现象之后，随即把方案的几项主要内容一五一十地向孙志鹏作了说明。看得出来，这个方案的确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连可能出现什么样的问题，如何去妥善处理都设想到了。

    “可能会遇到各方面的阻力，请局领导一定要有足够的思想准备”邓开山介绍完他和何坚设想的方案后，特意提醒道。

    孙志鹏点点头，这一点不用说他也能想到，只是现在他还不便于表态。他没有明确表示意见，只是安排邓开山尽快把方案的文字稿拿来，他要先看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