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昼  第十四章 少 年 (二)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21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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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毗瞟了眼她手心里的玻璃护符,眨眼间似曾一度懵怔,又迅速换为不屑一顾的漠然。他嘴唇一动,却无话可说,转而褪下自己脖子上的护符,默默托在掌心与她的比在一起。
    这下轮到她惊讶了。
    “这件护符也有孪生的么?”她意外道,“我这枚是别人给的礼物——莫非它是异域流行的小玩意,多数人都会带一个在身上?”
    听她这样解释,少年紧抿住的嘴角泛出些笑意,说不清是苦涩还是讥嘲。
    “明天起我们就算是踏进北西奈的荒漠了,”他极突兀地转开说道,“依照眼下的速度,我们得顺着盐湖走上七八天,吃的喝的一路上都能就地找到,但必须赶在法老大军前面,不然就只能喝咸水嚼沙子了。等到了加扎城我们再狠狠休息,顺带等等法老。在那以后我们就得一步一步跟着军队走了——有没有本事,从那时起才算见真章!”
    七点点头,也不追问,对于最终的目的地并不关心。赛阿蒙抱着打满的水囊回来,苏毗立刻跃起,提了自己的空水囊跑往井边。她铺开羊毛垫毯,赛阿蒙系好水囊,在两匹坐骑背上横竖覆过两条滚边亚麻布,她谢过他,猫腰钻进临时搭起的小帐篷里方便清洁。这布料是她临走前匆匆扯下的两幅帷幕,到底是将军府邸用的亚麻料,质地细密轻巧,白昼行路时裹上遮挡日晒,夜晚入睡时抵御风凉。
    隔天傍晚,他们宿营在盐湖湖岸,七跟渔家换了些咸鱼麦粉,补充储粮。大半时间他们都在埋头赶路,没有兴致伴着风景闲谈,只想尽快越过沙海,尽早抵达人烟稠密的彼岸。为了避免不必要的注意,他们选择的路稍稍偏离商旅惯走的通途,更加贴近湖岸。虽是身处荒漠,但稍一转头就是一片波光荡漾的湛蓝湖水,水盈润泽的景致填满了视野,说不好是安慰还是麻醉,不知不觉忘了炙热与焦渴,更远的前方,湖光在热气流里如幻影般浮动闪烁,召唤他们振作起精神,继续前行。
    第三天的清晨,日出未至他们已上马走了一程,或许人的感知在一日之始尤其敏锐,行进之中她莫名感到一阵阵燥热扑涌,纯净晨风拂过面颊,只觉沙烟氤氲,就像谁重重一脚踩进池里,溅起水底铺满的细碎沙砾,霎时混淆了黎明过后静谧凉爽的空气。苏毗也觉察到异样,他在半道拨转马头,连甩几鞭冲上地势稍高的南边沙地,她急忙跟去,随他一同向后张望,却只望见零星几点走在西南边商道上的行旅。
    “看那里。”
    少年低声说,指着夜色未尽的视线尽头,她方才看清那一线未尽的夜色正在慢慢往前挪移。
    如果那是南北两地的军团,这抹暗灰夜色就不该只有浅浅一线,而是如夜幕般连片不绝。
    虽不过浅浅一线,却似生着利齿獠牙,张大口横扫过来,吞噬一切,咀嚼一切,咽不下的一口吐在路边;才睁开睡眼的夜宿游商不及回神,身价货物已被收缴,转眼两手空空,恐怕只得乞讨返乡;渔家晾晒在棚屋外的渔获理所当然被尽数征用,棚屋内存贮的干粮也不能幸免,只是他们离得太远,听不清那被赶出家园的人们的哀哭;却见刚才还在慢悠悠赶早路的行旅掉头狂奔,惟恐被咬到,幸好那生着獠牙的并不追赶,吃完吐完,开始汲水挖沙,平整场地,井然有序。
    “原来是先发的保姆小分队。”苏毗轻声道,“那后面的主力部队距离此地最多也就一日之遥了。小法老的军团脚程很快啊,是想依靠步兵的双脚拿下迦南吗?”
    他踢动马肚,持缰驱马掉头向北,转身时她瞥了他一眼,少年面上依旧平静如昔,行止间却处处泄露出心慌急躁的影,像是被荷露斯神汹汹来袭的行动力震慑住,不复此前笃定。之后一整个白昼他们都在紧张前行,不敢有丝毫懈怠,狭长的盐湖在这一带向南延伸出一角水域,角尖紧邻横穿北西奈的往来要道,成为商旅途中一处标志性的落脚点。苏毗担心法老的先遣队会在夜半不期而至,决定趁夜再往前走一程,避到人迹罕至的更北边。七强打起精神跟他又走了一段,过了这片水域,蜿蜒湖岸迅速向北回收,与他们分道扬镳似的,出了视野;他们下意识地循着星光在夜路上保持直行,直到找见一小片低低起伏的沙丘,寻见遮蔽,这才下马夜宿。
    半夜里寒气逼人,冻得她醒了,身畔两个男孩同是冷得不由自主蜷紧了身体,犹自贪睡。她抖开亚麻帷幕分给他们,另用垫毯裹住自己,合眼睡回去,悄悄在半梦半醒间遐想联翩,浮现眼前的尽是莲庄里的和暖午后景象:凉亭下摆满的鲜果甜糕,浸着薄荷香叶的沁凉的净水,漂浮在洗浴池上的茉莉幽香……还有他怀抱里散不去的微甜芬芳的百里香……
    曼赫普瑞,
    曼赫普瑞,
    她在心里默念,思绪里烧出火,轰轰躁动上浮起幽蓝水色光焰。
    “七!”
    蓦然听见苏毗大叫一声,睁眼只见少年拖住赛阿蒙一跃而起,仓促扑去牵住两匹坐骑,又小心引它们藏到沙丘后边。赛阿蒙沉在浓浓睡意里未有察觉,跟去帮着稳住“麦芒”时嘴里还在嘟囔不休,苏毗厉声喝令他闭嘴,这声厉喝却一下惊走了她的困倦,恍惚中竟似听出了王子才有的威严。
    “夜行军!”少年咬牙切齿咒骂,“坏事!这下落在他后头了!”
    她微一怔忡,旋即惊觉耳畔轰鸣作响的躁动并不全是她一厢情愿的思念,却是大地真切的振颤,地心深处返来的深沉回音。荷露斯神带领他的大军——以神明般坚定的信念统率着的血肉之躯——碾着北西奈的暗夜席卷荒野。沉沉踏步之下,她对于迦南战事所有云淡风轻的曾经以为顷刻化作齑粉,他曾对她说过的那些意气风发的凌云壮志,那些不屑蛮荒的轻蔑傲气,那曾带着热切冲进她耳中的坚信不疑的必胜之念,都抵不过这一此刻被车轮磨碎沙砾的刺耳尖利激起的一阵阵胆战心惊,她颤抖着拥住自己,屏息倾听。
    图特摩斯,这就是你想要的明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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