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来时道路星夜疾驰，黎明前在一处小村庄外落脚，不久之前他俩也曾在这里夜宿，此地远离河流，开垦出的零星几片田地寥落点缀着沙黄荒漠的边缘，并不富饶，但村庄里的人家却相当戒备地在宅院与田野间垒起泥墙，想来平日里颇受滋扰。七决定在此稍睡几个时辰，然后一鼓作气直奔到塔尼斯城。塔尼斯是北地以北最繁荣的大城之一，毗邻瀉湖，酒庄云集，与大绿海仅只隔日之遥，海陆商队络绎不绝。她打算到城里出高价找个合适的向导，最好能够混进商队里，那样的话食物和水源都可以藉由沿途商栈补给，坏处是行程缓慢，很可能没等她走过北西奈的沙漠，前方战役就已经结束，急返两地通报战况的传令兵说不定会在半道与她擦身而过，她竟不知道那人急着捎去的是她的宠儿的死讯。
    眼前多想无益，唯有见机行事而已。
    她宽慰自己道，翻过身刚想合眼睡会，却又听赛阿蒙悉悉索索靠近来，“小将军夫人！小将军夫人！”他压低嗓音急促叫她，她回转去看他，男孩不敢与她对视，紧闭住眼急促只道：“小将军夫人，您往我后边看——看得远些！”
    他身后是与暗夜融合成一色的漫漫荒漠，夜光隐隐勾勒出小沙丘的轮廓，远近交叠，连成一线，波纹般画过墨蓝色空气的弧影。
    “看什么？”
    被她这一问，男孩转眼又犹疑起来。
    “刚才……小的似乎看见……那边好像探出半边马头……多半是小的一时迷了眼……看错了……”
    “快睡吧。”她轻声截断他期期艾艾的辩解，赛阿蒙闭着眼点点头，翻身移开睡去了。
    她也倦得睁不开眼，可就是睡不沉，时不时醒过一眼，神思受了男孩错觉的感染，抑或是昨夜偶起的感怀在心底作祟，晨曦初露时朦胧望见幻影般立在远处沙丘旁的马匹，只觉安心。
    “‘暴雨’……”
    她喃喃念，将醒未醒间不觉微笑：她已将她的护符给了这世上她最在乎的两个人，此去胜利也罢，失败也罢，只祈愿他们都能安然无恙地归来。
    第二天日落时他们进了塔尼斯城，一到人前，“麦芒”就成了太过惹眼的累赘，不只城门下的守兵望着它啧啧赞叹，沿途更引得无数注目追望，一群野孩子嘻嘻哈哈跑在后边追着她来。她拨转马头，循着旧忆径自往前，将军大人在城中西北角有一座宅邸，数年前少爷带她到此地游玩时曾在那里小住过，她常常拿来调胭脂的海蓝玻璃浅盏就是那时他跟城中的米坦尼商人换来送给她的。
    “米坦尼人很会烧玻璃，”他告诉她，“不过金银器件还是南北两地的工匠做的精致。”
    那时她每天跟着他在街巷间懒懒散散地闲晃，遇见别致有趣的物件就用银锭换来，银锭都由他带着，而他一向自诩眼光好品味高，所以她情愿被动地随他去挑拣，即使自己看中了也不愿和他说，怕受嘲笑，久而久之，这被动成了理所当然的习惯，可妙的是这被动并不违心，他选中的确实很好，从没被华而不实的样子货唬到，她很愿意跟随他去发现去赞叹，和他一块戏弄那些一本正经吹捧赝品的骗人商贩。他领她走遍邻近诸多酒庄，教她如何分辨酒的品级，如何衡量两套分级法之间的细微区别，教她领会酿造甜酒与调味甜酒在回味时的惊人差异。他们原本计划再向北去，去到他的祖先遗留在大绿海边的古老夏宫，在那里度过泛滥季，然后回到才刚竣工的莲庄开始新一年的播种。
    也就在这时，将军大人派人送来急信，催他们返回，人间的荷露斯神远从王都底比斯而来，到此北狩。
    这消息竟惹得他大笑不已，看他的眼神她就明白，荷露斯神许她的承诺自此成了他心上的梗，会在昼夜不经意的任一此刻横在他俩之间作祟，搅得他俩再难悠游闲晃。
    “小将军夫人！”
    她勒马停住，落到地上，冲那跑来招呼的仆役微笑。“离上回看见都快有三年了吧？”她笑着开口，又指了指牵马的赛阿蒙，对赶来迎接的总管说道，“这孩子是我从莲庄带来的，‘麦芒’由他照管，不必额外安排人手了。”
    总管慌忙应下，又问：“少将军是要随后抵达吗？”
    她谨慎地看过他一眼，权且相信此地总管是真的一无所知。“不一定，”她模棱两可地答，“我也只是路过，赶得有些累了，得在这里歇一宿再走。”
    总管连声称是，频频俯首摆手请她进去，她回身看了眼簇拥在门外的孩子，目光过处，瞥见一人一骑，远远停在暮霭深处，像一幅即将溶化在夜色里的剪影。
    她微微一怔，飞快冲到门外张望，那群野孩子立刻涌上来，拖她的手，拽她的衣袍，学着刚才仆役的招呼不断吵嚷着：“小将军夫人！小将军夫人！”她不得不费力拨开他们伸来的小手，再抬眼望时，那雕像般默然伫立的人和马都已不见了。
    “他们追了我一路，一定累了，”她转头对总管说道，“总得给尝些甜头歇一歇，不然他们该多失望啊。”
    “有刚下来的甜枣，”总管忙说，“还有新蜜腌渍的无花果干。”
    说话间一旁早有两人跑去提来一整篮鲜枣，几个听到传话的侍婢各自端着一满盘蜜饯从屋子里走出，款款向她躬身行礼。
    “这就很好了，”她微笑着点头赞许道，“劳您费心。”
    得空抽身进去，府邸里面还和上回来时一样华丽冷清。她才刚进城就闹得这般动静，纵使她有意想要隐瞒，隔天消息传去阿瓦瑞斯城，将军夫人一样会知道莲庄里的七原来到了塔尼斯。而她在夫人眼皮底下趁夜溜走的消息，差不多也该传到此地了，两边消息一来一去，掐指算算也真就只剩这一宿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