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始 第三十八章归 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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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侧门走出,步履间轻悄无音,却惊得躲在门柱后边偷偷喝酒的乐女失手掷了酒盏,一个个忙不迭起身向她行礼,好像一株株次第长起的莎草,又被风拦腰捋过,摇摆着舒展了花冠,一张张醉意盎然的晕红的脸;甬道里弥漫着酒肴香气,还当会顺着这股烟火气息一直走到灶台边,当她走出甬道,眼前却横着一道长长的柱廊,不知起自何方,不知通往何处;晚风从身畔掠过,过得有些急,早前点上的灯火转眼被风掐灭,夜色涌入,蒙蒙微光勾出纸莎草柱头倒钟似的轮廓;月光被外凸的屋檐隔在柱廊两边,雪莹莹地洒满袒露着的人间;远处塔门旁飞扬的燕尾旗上,侧身的双隼在风里跳跃,像两只来回啄食的麻雀;月影风声的旁边,谁正朗朗地念着歌谣?
“泛滥起,节庆到,
洪水退,枣椰熟,
柽柳花开亚麻残,
朱鹮北飞催麦收,
若迟现,苦来年。”
她微一恍惚,以为听见了十岁的自己站在无花果树下的吟唱。
每唱一句,树上的三哥抛下两个才熟的新果,一个给她,一个给光。
光用衣摆兜住果子,急着去和她的娘亲一块尝鲜。
她却比家养奴隶更乖巧,自己一个都不留,先捧去敬给母亲与兄长。
然后两手空空地回来,三哥溜下树梢,反手抛来最后一个果子。
他什么也不说,永远满不在乎的笑脸。
可是每年无花果熟透的甘甜,总是她最先尝到。
那缕细细轻轻的童音,自管自地回旋在柱廊,与世隔绝般的不真,便循声找去,就在几步外,一个男孩蹲在柱边,小猴似的瘦弱,正将手里的皮球滚来滚去地玩耍着。
还未靠近去,男孩先已防备地站起,仰头望住她。
“我没见过你,”他说,倒不认生,“你是谁?”
“我是七。”她问,“刚才的歌,是谁教给你的?”
“妈妈。”
他将球朝她掷来,她伸手接住,男孩咧嘴笑了。
“我们玩吧。”他说。
“你的妈妈没有教你怎么唱吗?”她转手将球扔回给他,“这歌谣配着曲的,都城里人人都会唱。”
“我没听见过,”男孩答,“你要是都城来的,就唱给我听听吧。”
即使他不说,她也会唱的,刚从回忆里走过,正是想唱的此刻。被刻意压低的嗓音抑不住骤起的怀旧的惆怅,留在十岁里的清亮童声几乎就冲破了时光的禁锢,找来混淆她被岁月滤过之后的低吟浅唱。
男孩一声不吭地听她唱完,很讨人嫌地说:“还是念出来好听。”
她顿觉扫兴,却是要谢谢这孩子的童言无忌——一路跟随两地之君从北往南,早已被沿途谄媚捧得太高太过,难免忘形。
“你一个人不怕吗?”她问,“我带你去找你妈妈好吗?”
“你不和我玩啦?”男孩怏怏问。
“我不能陪你太久的。”她接住他抛来的球,“两个人玩得好的时候,一个人要是先走了,我最讨厌的就是做那个被剩下来的人,你也讨厌吧?”
“妈妈会来找我的,”男孩答,“她在同了不得的大人说话,我不能找去烦她。”
“这样啊,”她只好继续找出话来与他攀谈,“你满五岁了没?”她问。
“六岁了。”
“就要开始学圣书体了啊。”
“说是很难学的。”
“开始的时候都辛苦的,记下便好啦。”
“你也学过吗?”
“嗯,是位脾气很好的祭司大人教会我的。”
“能请他也教教我吗?”
“可是他没在这里啊。”
“那他在哪里?”
“他在我们去不到的地方,我正要去恳求奥西里斯神,盼着能将他接出来。”
“那不就和我爹爹一样吗?”男孩不假思索道,“等我长到你这么大了,也要去把父亲大人找回来。”
她一顿,顺势将球抛去,轻声说道:“愿主神护佑你愿望成真。”
男孩接住她抛去的球,又寂然无语地扔了回来;他仿佛是个心思很重的孩子,刚才脱口而出的这一句,事后想来,该是很不妥当的失言吧?想要安慰他几句,苦于找不到合适的字句,这是个寻不见父亲的孩子,他的忧伤太过微妙,她怕会弄巧成拙。
被成人间的纷乱失序殃及的童年,真是无辜。
却蓦地想起了她的荷露斯神,究竟身处怎样的险恶境地,才会让十岁的两地之君默默将她私藏于心,从此活得步步为营?
“有人过来了。”男孩忽道,“是位我不认得的大人。”
“你耳音真好,”她惊讶道,“这也听得出来!”
男孩不答,一闪身蹿到她身后躲起,隔了一会,廊柱间果然走来了影影绰绰的人形,微光里现出面容的那位大人,她却识得。
满载着雪松木料的船队误了行程,与北返的王船错过了会合的日期,法老不愿无谓等待,更急于带她前往圣城鲁努拜祭日神阿吞,便留侍卫官在卜塔之城做了他的替身,等待接应迟到的船队南下,同时督造孟菲斯军港完工;一别数月,她真没想到会在这黑漆漆的柱廊上与侍卫官大人突然撞见。
“曼赫普瑞少爷,”她招呼道,“好久没见。”
他表情模糊地迎声望来,“七?”昏暗里他应,听来像是极力忍着笑,“你在这里!”
“是,先前还听说侍卫官大人多半是直接返回了都城,不会再有兴致绕这一程,曼赫普瑞少爷,你突然赶过来,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他简单地答,“路过阿比多斯时有点不放心,就过来了。”
她正想追问,耳中忽捉到了另一缕声音,远远的,柔柔的,不敢拈碎露水似的小心,唤道:
“阿蒙奈莫内……”
就像是黑暗中伸来的无形的手,一下将她身后的男孩拽了出来。
“妈妈!”男孩大喊一声,连跑带跳地朝那隐在暗处的母亲奔去。她忙追上几步,将球还到男孩手里,男孩却又推回给她。
“送给你,七!”他干脆地说,“刚才你唱的真是好听,明天再唱给我听吧。”
“阿蒙奈莫内!”
呼唤声愈加急迫,男孩匆匆应着,连她的道谢都来不及听,就与他那不曾露面的母亲一同没入了夜色里。
手中托着男孩给的皮球,她心上却怅怅的,好像又一次做了那个被剩下的人。
于是少爷走近来,“你唱了什么?”他问。
“听到那孩子在念歌谣,就随口对他哼了几句。”
“随口几句就把他哄得这样大方?”他取笑道,“七,你怎么从来都不唱给我听?我比那小鬼更容易哄,你若是愿意,我会送一座庄园给你,只求顺耳就行。”
“侍卫官大人,你是不是喝多了?”
“是啊,”他微笑道,“反正我给的你也不稀罕,对吧?”
“你不走吗?”
“干嘛赶我?”他不满道,反朝她靠近了一步,“久没见你落单了,七,莫非你是梦游到这里来的?”
“图特摩斯说我在会让他分心,”她怏怏叹出口气,“此地的大人们啊,得上了酒桌才会想起还有要事该禀告呢!”
“怪不得,”他笑着接道,“突然跟个弃儿一样杵在我面前,手边还拖着另一个找不着爹娘的小鬼,两代人居然眨眼就玩到了一处,这样同病相怜的投缘,倒真不多见。”
“我只觉得那孩子活得非常小心,被宠大的孩子可不会有那么重的心事——当然少爷你也是不会知道这些的。”
“噢,”他佯作恍然,一颔首间,笑得更无礼了,“原来是遇见了另一个七。”
她扭头便走,旋即给他拉回去,毫无防备间突然被他那股邪劲带住,回身时差点一头撞到石柱上,她慌忙抬手去挡,手肘顿给狠狠蹭了一道,疼到钻心。
“陛下会来找你的,”却听他异样平静地说,“别让荷露斯神绕远路了,呆在这里陪我一会吧。”
肘上的伤痛得她连连吸气,顾不得与他计较,最恨关节处的小伤,像有只虫子日夜叮着,一动就蛰你。
他拖过她的手扫了一眼,“这也值得龇牙咧嘴地喊疼?”他不屑道,低下脸吹了吹她的伤处,“七,我给你施个速愈的咒语,隔天就——”
话到半截,他突然转过脸去打了个喷嚏。
“哪来的焚香味?”他吸着鼻子哼哼,“上风地有神庙么?”
“是我衣服上的,”她忙道,借机挣开他,绕过立柱走到斜探檐楣的月光里,低头看了看臂上的伤,“连着几个月都在神庙进出,新做的衣裳全叫焚香熏透了,一开衣箱就扑出这股味道。”
“虔诚到连衣服都散出熏香!”他惊叹道,落到她耳里,更像是取笑,“这要是让神前第一祭司闻见,准保熏得他俩俯首帖耳,恭恭敬敬把你供上至乘之地!”
“别取笑人了,”她蹙眉扫他一眼,“曼赫普瑞少爷,你是不进神庙的人,又何必要刻薄别人的虔诚?”
“违心的恭敬算什么虔诚?原本就是在神明的领地收买人心。”他满不在乎笑道,“好在小祭司们还真吃这一套,瞧见阿比多斯城的神侍们将法老献给奥西里斯神的祭品撒花似地抛洒,我就知道那几千头牛死得不算冤枉。陛下的信念如逆行的洪水般势不可挡,以不容置疑的认定与无休止的献祭将原就随波逐流的人心涤荡一清,让柽柳田庄的七在众神侍的心中一步一步替换成为主神赐予人间荷露斯的恩典。只可惜小祭司们人微言轻,徒然造个声势,起得快,去得急,哄不过两位神前第一祭司,你还是上不到至乘之地——不过我想,那两位大人索要的‘虔诚’,陛下一样是早已经替你准备好了的,就不知道是全数赏赐的战利品,还是恩荫子孙的西岸陵地——”
“那少爷你信不信?”
他像是给她问住,目光闪动,闭口不言。
“曼赫普瑞少爷,你相信我是主神许给图特摩斯的恩典吗?”
他避开她的注视,伸手拿过男孩送给她的球,一下一下地,抛起,接住。
“我知道你是从至乘之地来的,但未必就是许给陛下的姑娘。”他答,重又现出了模棱两可的微笑,“我是从不相信神许之类故弄玄虚的把戏的,像你这样只把神庙当成祭品发放地的姑娘,与神明究竟能有多亲近,也很让人怀疑,但只要陛下相信,那你就是主神送到至乘之地的恩典。”
“‘只要陛下相信,’”她低声念,“可图特摩斯却是想让南北两地的神侍都来相信,相信我是主神许给他的恩典,另一个恩典……”
“但是呢?”
她瞥他一眼,强道:“哪有‘但是’!”
“你找找,肯定有!”他微笑道,分明戏谑的口吻,“神明的血液流淌在王女身上,怎料王族后继乏人,想她陛下以王长女之尊,独一无二的纯粹血脉,却也只能嫁给庶出的先王,其实陛下的情形也是一样,长公主是先王所出,温婉柔顺,生来就是名正言顺的神妻。当年你能够与陛下自在无拘地朝夕相对,全因她宁愿忍耐退让也不愿强求争夺。可惜这位恰到好处的神妻偏又早早去往了永生之地,而今等在后宫里将与你对面而立的那位殿下,可没有她姐姐那般好性情——”
“梅瑞特?”
她愣了愣,哑然失笑。
“很好笑是吧?”他嘲弄道。
“她还只是个孩子呀!”
“她快要满十六岁了,七,你十六岁的时候都想些什么?仍还守着娃娃在白日里做梦?”
“少爷你的意思是,”她仍是不信,笑着追问,“梅瑞特也看中了双羽冠?可她是图特摩斯的妹妹啊!”
“说来也算不得是嫡亲,当中还隔着好些人呢。”他泛泛地道,“你干吗这么惊讶?真够无知的!为了避免王权旁落外族,兄妹联姻不正是底比斯王族独掌两地的法宝吗?”
“但图特摩斯是不会娶她的!”
“你跟我争有什么用?”他不耐烦道,“想要全权统御南北,以神之名掌控两地人心,神侍一方是必须争取的力量,祭司们只会侍奉真正流淌着神明血液的神妻。主神送来的恩典,自然比王长女更珍贵,简直是主神许以南北两地的承诺。从前她陛下正是以此为名,倚仗着首辅大人的纵容,最终得着了红白双冠与法老之名,而今陛下以重祭厚赏倾力将你供上神堂,虽还不足以取代她陛下,好歹也是能跟那一个恩典分庭抗礼了,北地播种季里撒下的虔诚,留到底比斯泛滥前来收割,虽说陛下的这步棋是走得没能让你舒坦——””
“棋?”她鲁莽地冲口而出,“在和谁对弈?”
“你恐怕还没有对弈的资格。”他微笑道,“用不着赌气,七,谁不是棋子?我们在两陛下的棋局里,两陛下在阿蒙-拉的棋盘上,然而阿蒙-拉又在哪里?无处不在,无人得见——”
“——游动呼吸之间,盘桓在人心里;稍纵即逝的生命,向往着永生的壮志雄心。”
这宠儿笑了起来,那样得意又愉快,信心满满,教她想起了在风里猎猎作响的旌旗。
“唉,七,”他叹着气笑,“明日此刻,你就在你朝思暮想的后宫里了,仍还是和七年前一样,一心只想与陛下相互依偎着活下去吗?”
她随着他笑,这应该是句取笑,所以自嘲般笑而不语,又低低摇头。
回想起归程中一城连着一城的祭拜,她就不得不深深咽下口气,好缓过血脉里因之而起的乏力——那一缕缕绵延不绝烧之不尽的焚香啊,没药与乳香混在其中闷煮了千年,直迫得她透不过气,所有她想要扔掉的回忆都住在神庙里,每回进去,一个一个地过来和她招呼,生怕她把它们忘记。尘世里的莎草非要去做供在神堂上的花,会水土不服是情理中事,法老却坚信神明的居所才是她的故乡;曾以为重逢之后该是一路无虞的坦途,却竟是坎坷更胜前路,她的苦楚无从言说。
日复一日跟随他在神前膜拜,敬奉,念诵,焚香青烟缭绕成帘,望着帘后他神情静穆的脸,她想他是再不需要与谁相互依偎着活下去了,他已是真正统御南北的两地之君。玛阿特秩序下她命定的位置,便是抛弃掉属于个人的念想,紧握住延续到永生里的不变,做着他想要的恩典,亦步亦趋地,跟随他,直到永生之地。
她不禁迷惘,也许是她在混淆苦楚与福祉的边界,她一个人在北地住得太久,也许还需要再等些时候,她才能适应玛阿特秩序下王后的位置。
“明天就要到后宫里了,曼赫普瑞少爷,往后我们就只能在宫宴上再见了吧?”
“你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啊?”他笑嘻嘻地瞅着她问。
她莞尔一笑,“总听人说我戒心重,怪怨我总在提防别人,才会连个朋友都没有,”她笑道,“这在天敌满布的底比斯后宫里,却可算是个长处吧?”
他侧过脸望住了她,似在思量回答,他的眼神明亮得像是月光下蜿蜒而过的溪流,一望见就能觉出水波里凉透心扉的冷冽。
她想这寒意只是因为镀着月光。
“你原谅他们吧。”他说。
“我并没有怪怨谁……”
“每回都先隔着层帘幕伸手过去,谁敢轻易信你?”他斜斜倚着廊柱,摆出一副于己无关的惫赖神气,却说,“前路多变,得对同行的人知根知底才能安心,但你的过去是不能问的,那太遥远太难解,寻常人听见,只会对你越加疏远,你也只好闭口不言。与其说是你的戒心重,不如说是周遭的人心眼未开,不知道只要不提你那点陈年旧事,就勾不出你的戒心,然后你就能把真心当脏水一样地泼出去,以为这样别人就会喜欢你,亲近你,不知道滚热的水是会烫坏喉咙的吗?”
“‘希望别人都来喜欢我,亲近我’,曼赫普瑞少爷,这也是祭司哥哥告诉你的么?”
“是啊,”他微笑道,“谁让我没长眼睛呢?”
她对他抱歉地笑,“希望别人都来喜欢我,亲近我,曼赫普瑞少爷,这便是我的怯懦与自私啊。”她轻声说,“不那样就觉得心慌,像是找不到扎根的土壤,说话没有分量,去向没人理会,连自己的存在都变得空荡,说来也可笑,越是在意着要对别人好,越是把他们推到更远。”
“明镜似的荷露斯之眼,不是谁都能有的。就原谅他们吧,七,把他们放下,抛开,然后更看重自己一些。到了陛下的闺苑里,就把戒心挂在脸上,把敷衍搁在嘴边,那些可有可无的话,正因为毫无意义,才能无关痛痒,再别跟个小丫头似的,心里面想的张嘴就能说。”
要她口是心非吗?
可上回他还斩钉截铁地教训她,绝不会容许她变成口是心非的东西。
这会儿又来劝她,劝她在人前假面虚词。
这宠儿到底想对她说什么呢?
“我做不到的,曼赫普瑞少爷。”她说。
“我知道。”他说。
他自相矛盾偏又是底气十足的话语里藏着他讳莫如深的用心,听来好像三哥词不达意的罗嗦,又像是祭司哥哥点到辄止的劝诫,她困惑地朝他望,西斜的月光在屋檐廊柱间折转几回,映在他的侧脸,仍是她见惯了的置身事外的淡漠与轻嘲,他把他那对澄澈眼瞳隐到了夜色里,鼻梁边却留了一行密密长长的睫毛的影,每一眨动,都是与淡漠格格不入的童真。他正垂下眼,正从球上绽线的接缝里扯出几根干草,“这球得重新填补了。”他自言自语般嘀咕,神色间颇是漫不经心。
一息之间似有光点掠过,仿佛捉到些什么,又不落行迹,心上却跟着微微一沉,像是结在树梢的无花果落到天平上,一端沉下去,她在高高的另一端上有些眩晕,这从未曾期许过的意外收获,被暧昧不明的熟稔包裹着,与她隔着安全的距离,捎来另一重甜美的想像,想像中无碍无伤的甜,竟让她倍感亲近,像是迷失在隔世里的愉快忽而找见了归途。
“七,”忽然他问,“苹果是什么?”
“好吃的果子呗。”
“焰火是什么?”
“在夜空里开出花朵的魔法。”
“‘阿洛’又是什么意思?”
另一座世间倏忽涌到眼前,只愿与荷露斯神分享的私语,不知该要如何给少爷回答。
“是句咒语吗?”他又问,“应下它时就会被念它的人掠走了魂灵?”
她垂眸笑了,想要避而不答,又听他慢悠悠地追着说道:“我发现,陛下从没叫过你‘七’,只偶尔听见他唤你作‘阿洛’。‘自混沌之中找来的恶灵,若是能念出一个人的乳名,就能掠走那个人的魂灵。’阿洛,这才是七的真名,对吗?”
“我宁愿只做柽柳田庄的七,”她低声说,“他想要带着我找回到七年以前,却再不愿认我做柽柳田庄的七,再不愿听见我提起祭司哥哥;他祈愿我能忘却曾经的村居岁月,祈愿能得到众神的赐福,祈愿今后他和我走出的每一步,都能是水到渠成般的完满。可是已然存在于柽柳田庄中的属于七的过往,该要如何才能一笔抹煞?究竟要怎么做才能变成生来就是长在至乘之地的法老的恩典?”
末一句她问得很轻很轻,低微得可以让他装作听不见,只当是剪过了话尾的一缕轻风。
这本不是旁人能够给出答案的回答。
沉默片刻,他将手里的球扔回给她,“这会不疼了吧?”他转而问道。
本来都忘记了的疼痛,他这一问,掉头又回来了。
“还是扎上吧。”他说,说话间已走到她的身前,他取出随身带的裹伤布,她忙退了一步,“不用了,”她推却道,“不过蹭破点皮,隔天就好的。就是被陛下看见——”
“‘这很干净的!’”
她扑哧一笑,没有再坚持。
他拿裹伤布往她手肘上缠了一圈又一圈,没话找话似地问:“七,刚才那个小鬼的事,你不想知道吗?”
“那么小的孩子,他的事无非是他父母的事,我没有兴趣去听谁又跟谁牵扯不清的闲话。”
“要说是别人的事,还真有点勉强。”他微笑道,“人跟人之间际遇牵扯的关窍,大概就是神明们掌控世间的杀手锏了。那小鬼的母亲刚才来找我,缠住我要我替她想想办法,她无论如何也要让那孩子认回亲爹,于是我就跟她讲,后宫的事我真作不了主,她得去求那个将要执掌后宫的‘了不起的女人’——”
“少爷你快闭嘴吧!”她赶紧截住他的鬼扯,“图特摩斯才不会跟这些污七八糟的事沾边!”
他朝她看了看,眨了眨眼。
“是我不对,”他笑嘻嘻地道了声歉,“今天真是不吉祥,说着说着又杜撰了。好吧,七,这么跟你说吧,早几年谁都有玩得太过的时候,稀里糊涂了一阵,那岁数招惹到什么样女人都不奇怪,其实跟那孩子沾亲带故的人,说不定是我才对——”
“真的吗?”
他扬起眼,涓涓溪流淌过月下的粼粼微光,霎时凝在了水面上,他眼底里的明亮,一片一片,都是捻碎的薄冰倒映着月色的寒光。
“当然是假的!”他冷冷道,“凭什么我就得和这些污七八糟的事沾边?”
她怔住,一下被他将得无话可说,定了定神,才想起该是她来生气。
“你在试探我?”
“是又怎么样!”他竟是振振有词,“你少跟我耍心眼!把话说明白了!凭什么我就得归在始乱终弃的那拨人里面?我跟陛下到底差多少?凭什么我就得是那么不堪!”
她不住往后退去,想要逃开,他却是步步紧逼,半点不让。
“我并没有将你想到那样不堪!”她极力争辩,像一脚踏空忽落冰河的倒霉鬼,明知无济于事,还是被冻得奋力扑腾,试图留存一点点活下去的暖,“很久以前有一回,我家三哥也是无意之中就哄得一个姑娘为他养下了孩子——唉,曼赫普瑞少爷,不然你又想听我说什么呢?”
“在你看来,除了陛下和你那位祭司哥哥,剩下的人不管远近,都逃不脱乱养私生子的嫌疑了。”他冷冷道,“一位是奉献祭司,另一位是比奉献祭司更加远离俗世的人间之神,也只有他们才配有超脱欲念的坚定,才能把你高高地供在神坛上,绝无它念!那你就快回到云端去吧,七,你只懂怎么与神恋爱,再别管俗世里的别人了,他们的真心你认不得,他们的敷衍反倒让你无谓牵挂,你这二十三岁的处女,手上一无所有,心里空空落落,却还要做出女神的样子去怜悯,去宽容,去给予,好不好笑啊?”
他气得连质问都带着颤音,把话说得这样难听,听来竟还是他更显委屈,她愈加晕头转向,呆呆地说不上话,百口莫辩的委屈。真像是底比斯二百年一遇的暴雨不期而至,豆大的雨点砸在干透的沙土上,微尘四溅,浮沙裹住雨滴,得等到后一阵雨下来,才会接二连三地,润入沙中,而天边已迫不及待露出了新蓝,二百年一来的雨水,一层一层地,渗下去。
地心里返来的雨凉,含住难以明言的不安,她默默目送他大步离开,在去往后宫的前夜,与少爷竟是这样的分别,她始料未及。
疾风过去,塔门上跳跃的双隼失了灵气,仍只是绘在旌旗上的徽记。这里是敏神的考普托斯城,南边第五省的首府,距离王都底比斯,不过隔日之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