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始 第三十四章青 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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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新鲜送来的刀鱼籽,摊在院子里晒过整个晌午,就得赶紧收来腌上,拖沓不得;今年的两大节庆刚刚过去,闲散月行将谢幕,图特神庙的祭司们选在今天傍晚举行祭品返还仪式,将多余的供奉分发给众人,她从开年起就扳着指头在倒数的好事,没料到临了会有这腾不出手分不了身的活计摸着门找来添乱,只好拜托洗熨妇人的儿子也替她在人堆里占个位,她收拾完鱼籽,顾不得收拾自己,裹住一身鱼腥匆匆赶去神庙,男孩已在那边等得不耐烦了。
“你真磨蹭!”他皱眉埋怨,抽身出来,她替了他的空位挤进去,抱歉道:“对不住,烦你替我等了这大半天,着急了吧?”
男孩捏住鼻子跳开,“腥死了!”他嚷。
“呃,”她想这孩子还真是不客气,“我怕你等急了,忙着赶来,哪有工夫换洗?你别嫌腥,你不是顶爱吃鱼籽拌黄瓜吗?过些天等腌入味了,记得来拿!”
“我再不吃那玩意了!”男孩撇撇嘴,长大以前故作姿态的不屑,“将来我是要做祭司大人的,邪灵附着的东西我可不碰!”
“刚学了几个圣书体就骨头轻啦?”她笑道,“你不知道忌口也是要讲身份的吗?这个不吃,那个不碰,小心长歪了。还以为自己是天天吃得到牛肉的贵人呢!等你正儿八经上到了神庙里,再来跟我矫情吧!”
男孩呆了呆,极想反唇相讥,一时又找不出针锋相对的厉害话,只好虎住脸沉默着,权当是回敬。她倒懊悔起来,怪自己刻薄,顺着这孩子的兴头胡诌两句玩笑话又有什么要紧?这一向总这样,对人对事都很没耐性,虽非存心,可拿话噎人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图特摩斯就要从比不罗斯返回了,为何她竟是这般忐忑难安?
“好吧,”她补救似的对那男孩说,“是我说得过了,对不住,你别不高兴,立志要做祭司,早有忌口的觉悟当然很好,可你知不知道,要想上到神庙里,不能碰的可不止是鱼。洋葱、芫荽、生菜都沾不得,每天要行无数次净洗礼,晚上就是冷了,也不能碰羊毛毡子,心里就算有了喜欢的姑娘,也不敢告诉自己——你真的下定决心了?”
“我又没想做奉献祭司……”男孩小声嘀咕,他伸着脖子跳了两下,探了探前边的动静,先分到祭品的人捧住苇篮打从他们身边经过,男孩扭头去看,掰着指头算计,口中念念有词:“椰枣、芝麻、奶糕、熏鹅!“
他着急起来,一个劲催着前头的人快跟上,就怕轮到自己时好东西都给分完了。
“你消停会吧,”她忍不住拉他,“祭司大人们可有分寸,总不会少了你的。”
“哼!少了换你补给我呗!”男孩扭头冲着她邪恶地笑,“等那位大人再来时,我就向他讨去!”
她哑然失笑,怕这小鬼更要自作聪明,便没理会他。
他见她闭口不言,反而更好奇了,闲极无聊地追着问:“七,那位大人今天又没来看你啊?”
“嗯,这些天他都没来,另有事要忙吧?”
“都说那位大人就住在东边将军大人的庄园里,七,他真就是从王都来的侍卫官大人吗?”
“你听谁说的?”
“都这么说!切!你以为你不说,别人就全都是傻瓜啊!那位大人从王船上跳下来的时候,船上的人都追着叫他‘侍卫官大人’呢!好多人都听见的,你想瞒谁呢?”
“那你也不用再来问我啊,既然都已相信了听来的话。”
男孩不乐意了,“七你老是这样!”他抱怨道,“从不给句准话!“
“我有吗?”
“一讲到你自己的事,马上就这样了!人家是想跟你套近乎才会多问你几句,你干吗老是防着别人?”
“是我自己的事,别的人听不听又有什么关系?”
“算了!”男孩干脆一甩手,浮出厌倦神气,与她又往前挪了几步,“所以我娘才说,这么好看的姑娘偏生戒心这么重,怪不得没人敢跟你好呢!”
“你娘是不是走错了路?”她朝后望了望,借机岔开道,“说好也要过来的,跟我也就是前后脚,怎么还不来?要不你去找找?”
“我才不去,都快轮到了!“
可也不只男孩的娘,农庄里说好要来的妇人们也都一样人影不见,是不是都改到别家神庙去领祭品了?
他们各样食物都分到了一些,祭司大人身前,男孩没敢放肆,可一转身就贪心不足起来,嘟嘟囔囔地埋怨母亲没有赶来,害得他只拿到一人份。
“该着我欠你的,”她笑着安慰他,“再别哭丧着脸了,我补给你吧,好在是图特神庙的福祉,分给你些也没关系,要换了别家神明,我可就匀不出了。”
“为什么啊?”男孩张口问,顺带着将她篮子里的熏鹅匀到了自己手里。
“还问还问!”她推他往前,“快走吧!没准你娘先在别家神庙里为你多讨了牛腿肉呢!”
“七!我娘要真带回来牛腿肉,我全拿来给你,你让侍卫官大人收了我做侍从,好不好?”
“学了圣书体的祭司大人,还想上战场啊?”
“我爹说了,这年头还是跟着法老挣军功更有盼头,进到神庙里服侍,得熬到哪年哪月啊?我又不喜欢记那些圣书体!”
“哦,”她笑道,“原来挣军功倒比学圣书体更容易!你可想错了,那位大人才不会听我的话,你就是把牛腿肉都给我也没有用。”
“他准会听你话的!七,他可喜欢你了!”男孩眨巴着眼睛,“教圣书体的时候,他总往你那儿瞧,连那帮傻姑娘都看出来了,七,你存心逗我玩哪!”
“你快闭嘴吧,”她打发他道,“把东西放下,去找你兄弟过来,反正你一个人拿不了双份,顺带也让我歇会。”
他冲她吐吐舌头,扮了个鬼脸,依着她的话搁下苇篮,撒腿向农庄跑去,可没跑几步,却又顿住,“七,”他回过头,奇怪道,“里头真静!”
她侧耳听,农庄那头果真是一丝声响都没有。
静得像是活物都从人间蒸发,空留着屋院在等他们回家。
“也不能都一起出去了啊,”她疑惑道,“叫叫你家的‘疾风’,看它应不应。”
“疾风”是男孩弟弟养的狗,他便喊了几声,矮墙后边随之传来狗吠。男孩松口气,闻声跑去,庄院的门虚掩着,他推开门直冲进去,跃到他眼里的,是一片黑压压的背影。
跪了满院,一地的卑微。
男孩骇住。
“娘——”他呐呐喊。
院里回来零星两声狗吠,无人敢应。
却望见那天天来找七的侍卫官大人,从愈积愈深的暗沉里急步行来。
他身后另有一位大人,骑在马上,随之踱来。
“七呢?”
男孩睁大眼睛仰起脸,像没听见侍卫官的急问,只楞楞地瞪着那骑在马上的大人。
那位大人便扫了他一眼。
虽未开口,宛然在问:
“她呢?”
男孩不敢再望,低头嗫嚅道:“七在外头……我去叫她过来——”
“行了!”
侍卫官喝断他,转去向那马上的大人请示。
只听他道:
“陛下……”
男孩大惊。
立时仆倒,他颤栗着把脸贴住大地,竟不知自己莽撞的跪拜礼挡住了两地之君的前行。
侍卫官迅速抱起他避到一边,马蹄踏过男孩才刚俯脸亲吻的尘土。
一步一步,不急不徐。
七已转去了井边,满身的鱼腥尽招惹蚊蝇,干脆提了罐水当头浇下,落个一身清净。
伸手揩去眼前水帘,她捋过水淋淋的长辫绞了绞,听见马蹄声近。
将空水罐扔回井里,再打了一满罐水,她倾着身子,慢慢往上提。
井绳磨着手心的茧,他缓缓走过沙地的步音,一节一节,一声一声。
直到她站在了他的影中。
她没有回头。
拥抱前的一息犹疑,心上正掠过刀尖,一点点痒,一点点疼,轻微得不足以谓之存在的伤口里,渗着血。
便是这拥抱,都是压抑,都不敢倾尽心力。
他的脸颊蹭着她滴水的发绺,胸膛贴住她湿冷的背脊,渡来暖意。
七年前微一踮脚就能与他齐眉相望,而今侧过脸去,额角才刚抵在他肩头。
“我闻着活像条咸鱼吧?”她笑着问。
“不,”法老回答,“像朵青莲。”
手一松,陶罐坠回井中,暮色里倏然绽出的一瓣瓣莲,明艳而锐利的花尖。
他的下巴在她颈窝里痒痒摩挲着,密密的新生的胡茬。
不知情的若是见到两地之君此般邋遢,会以为两地正服国丧。
赶路赶得那么急吗?
他握住她手,十指紧扣,他说:“我们回去吧。”
“好。”她答。
便轻轻挣了挣,他立刻松开手。
“我得去换身干净衣裳,”她说,“你是一个人过来的吗?”
“不是。”他答,“都一起跟来了。”
一起?
她心里一咯噔,想问,又觉得还是不问为妙,低头将湿透了的发辫打散,晾在晚风里,乱蓬蓬的。
他替她捧住苇篮,她便去牵他的马,“‘暴雨’,”她抚抚马鬃,轻声招呼,“你也很累了吧?”
他听见她问,没有答她,只说:“这些都是今年分还的祭品?”
“是,”她笑道,“可不是都归我,有一大半要匀给同去的孩子,他家里人多,就是全都拿去,也不够分的,偏偏他家今天连该领的份都没拿全。”
“是祭司克扣了?”
“那倒不是……”她轻轻一顿,又朝他笑了笑,“借你的光,侍奉图特神的祭司大人们得到的祭品远比别家神庙要多得多,每年分还祭品时从不吝啬。”
“是吗?”法老道,“你就是为了这点福祉等到天黑?”
淡漠里似乎有些许轻蔑。
“我觉得很好了,”她抵触地回过去,“我还指着这点福祉打牙祭呢,你知道我等它等了多久吗?”
他不说话了。
沉默中隔空递来的回应,“七年”如鬼魅般飘过。
话出口时,她想说的不过是从开年盼到今朝的整个泛滥。
便又是懊悔,怪自己莽撞。
侍卫官奔过来迎接他俩,“陛下!”他目不斜视地行礼,法老将祭品转给他,“都给刚才那个男孩吧。”他说。
她将马缰交还他,快步跑进院里,旋即就被刚才男孩的惊骇给附了身。
法老从身后走上来,“你住的是哪间?”他问。
她怔怔看着一地跪拜礼,不觉伸手去挽他的手。
“让他们起来吧……”
七年余波未净,对他的这一句,已满是求恳意味。
他却不为所动。
“等我们离开,他们自会站起。”
法老仍在,未得特许,又有谁敢与两地之君并肩而立?
“你把他们吓到了……”她呐呐说。
他哼了一声,“被吓到的是我!”他冷冷道。
她不禁朝他望,火光里他异常坚毅的侧脸,令她倍感遥远。
宛如站在人间仰望索黛星。
匆匆往自己住的屋去,暗沉里不及细看,只觉一路煌煌火光后边,都填满了人。
他跟着她来,从侍从手里接过灯盏,在她进去以前,先为她照亮了里边。
快些,快些,她催促自己,就像那失火时惊慌失措的妇人,进去头一件事便是抽出了藏在莎草席卷里的他给的短剑,一回身撞见他的注视,想也不想就将剑柄转手递去。
“这个——该是物归原主的时候了。”
他没有接,墨黑的眼瞳凝视着她,问:“用过吗?”
“用过几回,”她不经意地答,回身翻出要替换的新衣,“平日里总随身带着,今天因为要上神庙,就藏起来了。”
他将灯盏搁上窗沿,光晕升起,他俩在夜影里又沉得深了一些。
“说给我听,”他道,“都是怎么用的?”
“忘记了。”她答,答得神速,“早都过去了呀。”
他皱眉望住她,当然不信。
七年里一回一回的拔剑相向,真能被这个此刻故作忘却的轻快一句带过?
“给你看看我的宝贝吧,”她急忙岔开笑道,“只求您别见笑啊,陛下!”
他微微一怔,看着她从墙角的坛坛罐罐后边摸出她私藏的宝贝,呈在眼前,三块成色可疑的铜锭。
“攒了很久吗?”他问。
她点点头,仔细在他脸上找寻嘲弄的形迹。
原想藉此寒酸逗他一笑,却意外见着了久违的柔和神情。
回光返照般的,他十七岁时的恍惚迷离。
真怀念啊……
泛滥季暖风里的吻,仿佛才隔一天而已。
“攒下来想换什么?”他问,“把想要的都告诉我,我给你。”
傻瓜,她想。
可还是情不自禁,伸出手去轻轻抚摸他的脸庞,吻他的眉心。
图特摩斯,你这不食人间烟火的荷露斯神啊!
攒下来是为了能够搭船回去找你,因为你总也不来,一年又一年地等过去,永远都等不来。
眼里蒙上泪来,仍是眨也不敢眨地望住这暌违七年的爱恋,笑脸重叠了笑脸,对影般幻灭。
他觉得了,俯近来想揽住她,她却飞快地抽身,避开了。
“再没别的值得带走了,”她说,“你到门外等我一会好不好?我换身衣服就好。”
他依言走出去,擦身而过时,她别开脸,偏望着屋外那片人影憧憧的静寂。
将他关在门外,转身攀上窗沿吹熄灯火,快点!快点!眼前糊满了泪,手却抖得厉害,使不上力,簇新的亚麻布倒像是在跟她拧着劲,反复地系胸前的衣结,结不住,快点!快点!不停地催促自己,外边那么多人还跪着呢!陛下正等着她呢!
止不住地想起他在火光里的侧脸,那冷冷的俨然,七年来即使在梦魇里也不曾想见的,属于两地之君的威仪!
这该死的!该死的七年!
眼泪啪嗒啪嗒地落,拼命压抑着迸出的呜咽声,回入耳中,像是屋里有只小狗正呜鲁鲁地不高兴。
只想,不要被他听见……不要被他听见……
却是蓦地周身一暖,不及抹泪,湿粘粘的脸蛋已贴在了他心上。
他还是听见了。
“傻瓜!”她说。
如濒死般极力攀住他的颈项,伏在他肩上,哭到不能自已。
他摩挲着她不住颤抖的背心,哄劝似的,抚慰似的,等着她的哭泣慢慢低去。
“阿洛,”他在她耳边说,“一起乘船回去吧……”
“回哪里去?”
“回底比斯去。”
“我可以回去了吗?”
“嗯……可以了……好些年以前就可以了……”
“回去……我又能帮你做什么呢?”
“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随你心意。”
她在他怀中笑起来,曾经信之不疑的话,而今知道那全是不可能实现的天真。
玛阿特秩序下,又有谁能随心所欲?
她微仰起脸,去吻他生着胡茬的下巴,剃得短短的鬓角,柔软的嘴唇吮着他的,一遍又一遍的轻吻;他还在她的心里,她依旧是他的恩典,他仍会娶她,为她戴上双羽冠,为她的名字圈上御名框,在至乘之地里为她建起殿堂,一起在四十岁的时候子孙满堂。
是啊,誓言没有变。
但是彼此变了。
再也无颜回望的光语,再也说不出口的童言,再也不是当年许下誓约的两人。
他在黑暗里沉沉叹息,拨过她的长发温柔地吻她的颈项,给她披好衣裳。
“该走了……”他哑声说,“阿洛,我们先回去吧……”
回去,等着迎候他俩的底比斯城,早已是另一个人间的王都,回到这一切如新的起点,重新开始的棋局。
才明白他说的每一个回去,都是法老逾越时光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