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始  第二十章童言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51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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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黎明将至,柱廊里还亮着灯火,几个年岁尚幼的女孩抱着含苞未绽的莲束守在宫门外边,众侍女推门出来,宫中惯有的熏人暖香随之逸出——溶化的香脂混合着妇人的温腻,凋腐的花瓣,经夜不散的酒气,搅和在一起,蕴着不安,而昏昏然不明所以。成日浸淫其中,怎养得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所以父亲大人才会深谋远虑地将他带到距离母亲千里之外的王都养大,可当他亲身与法老过招之后,却又忍不住怀疑,父亲大人的良苦用心真值得吗?
    外边天色仍还是一重重叠起的蓝紫,他来得太早了。
    通报女侍迎出来,仔细打量他,试图辨认他是哪家贵人:“大人,您是要往哪里去啊?”
    “我是曼赫普瑞,陛下命令我日出以前必须到他的寝宫外听候决断!”
    “哎呀,是曼赫普瑞少爷呀!您好些天没进宫来了,可是大人您的脸怎么了?奴婢刚才还没敢认呢!您怎么伤着了?”
    “没事,你这就领我进去吧。”
    “是,”她躬身应,“陛下寝宫中昨晚传下敕令,禁止任何人打搅,大人您既是奉着陛下的命令来的,那就请随奴婢来吧。”
    初次去往两地之君的寝宫,出奇的镇定,是不是他的浮躁之气都在昨晚那一仗里耗尽了?坐在莲柱边,把脸贴住石柱上的嵌金,凉热无差,播种季夜凉初起,他沉在暗紫的黎明里,眼见东边云上天光渐亮,寝宫的大门始终禁闭,仰起头看一眼朝霞,火烧似的,倾听着宫廊下回荡来的轻柔碎语,唯有一句听得分明——“曼赫普瑞来了!我要去看他!”
    无所顾忌的童音。
    隔了一会,她陛下的小恩典,刚满七岁的梅瑞特公主沿着莲束柱廊摇摇摆摆地向他跑过来了。
    “真是你啊!曼赫普瑞!”她一见他便笑逐颜开,他无处可躲,只得朝向这小不点躬身行礼,敬她道:“殿下!”
    这位小殿下直扑到他身上,发梢结的金穗子一阵玎玲乱响,她攀住他连声问:“你的伤好全了没?为什么你都不到宫里来养伤呢?害我老是见不到你!我求过王兄好多好多回,他都不肯带我去看你!曼赫普瑞,是谁把你领到王兄这里的?我要罚她!你是来看我的吧?曼赫普瑞,陪我玩吧!你那么久没来,真的好没意思啊!我去求母后让你留在宫里吧?好不好?好不好?”
    她紧紧攀住他的脖子,猫爪子一样尖细的手指抠得他又痒又疼,他忍耐着勉强朝她笑,说道:“殿下,今天我是奉命来觐见陛下的!”
    “骗我!”她一噘嘴,“王兄不许人打搅,连我也不给见呢!我听见说,都是因为王兄选中的那个姑娘来了!曼赫普瑞,为什么你也要选在她家田庄里养伤呢?”
    “谁告诉你这些的!”
    她不答,装出可怜兮兮的神气来,软语求道:“曼赫普瑞,你别恼呀!陪我玩好不好?我等了好多天呢!”
    他无法摆脱她,只好问她:“那殿下我给你削个娃娃你要不要啊?”
    “要的要的要的!”她一叠声嚷,生怕他反悔,马上拉住他往花园里跑。他不敢走远,拣了株金合欢拗了截粗枝,领她回到寝宫外。追随小公主的女官与侍女这时已悉数跟来,此起彼伏地劝着:“殿下,要误时辰了呀!”“殿下,再不去可赶不上晨祭了!”“长公主要怪罪的呀,唉,殿下,您别缠住玛亚将军家的少爷了,陛下要出来啦!”
    小公主恼了,跺脚大喊:“闭嘴!”
    众人吓住,而她仰头时又是一脸的乖巧,“曼赫普瑞!”她朝他甜甜笑,“给我削娃娃吧!我看着的!”
    朝阳的光芒已照上柱顶合拢的莲心,小恩典就是会飞也赶不上晨祭了,他便掏出短剑,靠着廊柱给她削娃娃,梅瑞特公主托腮蜷在他身边,“咿咿呀呀”哼着不成调的颂诗,忽然说:“我不要梳辫子的娃娃,要散着发绺的,像我一样的!”
    眼真尖啊!他刚只削出个轮廓而已。
    总算听见了宫门缓缓开启的声响,知是陛下驾临,女官们即刻跪倒,小公主一跃而起。
    “王兄!”她嚷,飞扑到刚刚走出宫门的法老身上,终究不敢造次,只是摇着他的手臂撒娇:“王兄!昨天他们不让我来看你!”
    法老顺手拢了拢王妹的发绺,“她就是梅瑞特,”他侧身微笑,与身后的人儿说,“她是主神赐予母后的恩典。”
    便看着七从法老身后转出,一步一步,从两地之君的寝宫中走来。
    他忘记了行礼。
    法老眉一扬,目光掠过他,却未开口,颇觉有趣般与他对视,仿佛等着看他何时才会觉悟,七也朝他望,看见他时,她往法老身后躲了躲,微妙的怯意。
    他霍然站起,只想将她从法老身后拖过来,对她解释,解释一千遍,不管她听不听。
    可是能解释什么呢?
    情急之下,倒又惘然了,发觉自己在万众瞩目下直挺挺地站着,便什么也不想的,向两地之君深深一折腰,行了躬身礼。
    “王兄,曼赫普瑞正给我削木娃娃呢!”梅瑞特公主缠住兄长柔声央求:“我好不容易才见他一回的,王兄,你别派差使给他了,就让他陪我玩吧!”
    法老轻拍她的头,示意她别再吵闹不休,“王姐来找你了,”他对她说,“你先跟她去吧,晚点我带你到沼地去猎鸟——”
    小公主听见“猎鸟”二字便即欢呼起来,纳芙瑞长公主踩着她的欢呼声寻来,“嗳,都挤在这儿呢!”她笑道,“曼赫普瑞,你的脸怎么了?”视线再过来些,她的含笑口吻立刻变作惊惶,“图特摩斯,你的脸怎么也伤着了?”她快步跑近来,“是摔伤的吗?”眼角余光瞥见七站在弟弟身畔,再看看鼻青脸肿的曼赫普瑞,已过了二十岁的长公主多少还是攒了些女人的直觉的,脱口而出道:“你们两个打架了?!为什么?”
    她虽在问“为什么”,却把脸一侧,直望住柽柳田庄的七,隐然是冲她而去的质问。
    “王姐你不用担心,”法老微笑道,“我昨天找曼赫普瑞玩了几个回合的摔交。因随心所欲而擅离职守,一顿鞭子是他该得的,本打算永不再用,但是今天我决定原谅他,所以将他召来。曼赫普瑞,抬起头来回答我!从此刻起跟随我,我要保护的既是你牺牲性命也必须保护的,你做得到吗?”
    他想都没想,立即应下:
    “是!陛下!”
    “那你就是我的侍卫官了!我会信你,如同相信我自己的眼睛!“
    即使他从不曾对两地之君挥拳相向,这结局也大大超过父亲大人的期望了。法老的侍卫官!统领所有御前侍卫,护卫身在人间的荷露斯神!他这逃兵担得起吗?
    他双膝一软,便要拜谢。
    “行了,”法老拦住他,吩咐他道,“你先去练好骑术,再来领命吧!”
    “王兄,”小公主扯扯法老的衣角,生怕惊走了暂歇住翅膀的希望,所以她小小声问,“那以后每天都可以见到曼赫普瑞了,是不是?”
    法老微笑着垂眼看她,只问:“你还想不想去猎鸟啊?”
    小公主马上应了声“想!”,笑眯眯地拉了长公主要走,纳芙瑞公主正含笑望着曼赫普瑞,叫妹妹猛地一拉,踉跄几步方才站定,回头再看看曼赫普瑞,他却全没留意。日光探进来,地板上彩绘的青莲莎草一时活色生香,他盯着脚下雀跃扑翅的水禽图画,许多期待,许多迷惘。
    终于听见七说:
    “恭喜你啦,曼赫普瑞少爷!说您是底比斯城的宠儿,这会该认了吧?”
    他毫不避讳地抬起眼注视她,“七,”他哑声说,“对不起……”
    她拍拍手,轻快地将他的冒犯一笔勾销
    “过去了就忘记了。”她微笑道,“曼赫普瑞少爷,你也知道我是只过此刻的人啊!”
    他盯着她,没漏掉她神情中最细微的流露——她并没有忘记,只是她眉眼间的那点在意,不是为她自己,却是为了两地之君。
    我也挨揍了啊!他想,真觉得委屈。
    而她已转开了目光,对他的原谅只是囿于无心他顾的打发。当她仰眼望住法老,一双黑瞳就像是白夏至草晒干的花簇,浮在她漫溢的快乐上熠熠燃烧着。他这才发觉,女孩子爱与亲密的明示,与百无禁忌的大胆是全然无关的,仅仅微牵起唇角,似有若无带出的一丝矜持笑意,就已是一句温柔甜美的暗语,旁观的或不觉有异,局中人却是读得心旌摇曳,喜不自禁。
    金合欢小舟劈开密生的纸莎草丛,蜻蜓打眼前轻盈掠过,带起了些微风声,在水面轻回,甜美的睡莲香气。梅瑞特公主与新晋的侍卫官大人同乘一船,阳光普照,河水暖暖的,她扑腾着水花绕住船游泳,忽而顶了张莲叶浮上来,扒住船舷,安静地看着他坐在船里给她削娃娃,隔墙般的纸莎草丛将他圈在她的天地里,不远处惊起的飞鸟和侍从们的欢呼声,她置若罔闻。
    “我不要梳辫子的娃娃!”她再提醒他。
    曼赫普瑞不理她,继续一刀一刀地镌出发辫的缠结纹路,他脸上那股专心致志的神气镇住了她,小公主畏怯起来,“曼赫普瑞,”她央求说,“你抱我上去吧,我不想游了!”
    两头划桨的仆从闻声腾出手来抱她,被她气咻咻地泼了一头脸的水,曼赫普瑞只得收了刀,将她水淋淋地提上来,她乘机搂住他的脖子,“曼赫普瑞,”她软软说道,“我不想要娃娃了,我们打鸟玩吧?”
    “我今天不想打鸟。”他一口回绝,“殿下,我送您到陛下的船上去吧?”
    “不要!”小公主扭头不悦,知道他是想要摆脱她。可他根本不管她高不高兴,转头就吩咐仆从们去找法老的船。
    循着欢呼声划去,找到的只是一群玩在兴头上的侍从,其中有人朝向他们比个手势,不发一言,摇桨的仆役心领神会,“大人!”他们恭恭敬敬道,是请示,也是暗示,“先停在这儿吧?”
    侍卫官沉着脸不答,梅瑞特公主环顾四周,“王姐!”她叫。
    纳芙瑞长公主乘坐的小舟从另一侧滑过来,脸色不会比他更好看,“曼赫普瑞,一会你领梅瑞特返宫吧,”经过时她对他勉强笑道,“好没意思,我先回去了。”
    “王兄都不带王姐一起玩吗?”梅瑞特奇道,“那个七真坏!才刚来就把王兄给霸占了!”
    一听见她孩子气地说“霸占”,他突然就冲动起来,劈手夺过船桨,将仆从们统统赶到河里,自己划着船穿过纸莎草丛往水沼深处去。小公主抱膝蹲在他身后,乖乖不语,眉开眼笑,还以为他带着她去冒险。水波缓而柔,无声地推着他们前行,船舷两边,莲盏轻浮,偶尔跃过一两只蛙,水滴溅起,找不到一朵开好的莲。
    再往前去,鸟叫虫鸣里飘出了人声,梅瑞特冲他“嘘”声,不许他出声,她轻轻滑入水中,拨开屏障似的莎草丛,好奇张望,他忍不住跟着她偷窥,目光穿过羽扇般花序望去,找到了一路上失踪的青莲。
    听见七说:“青莲的香,闻久了也会醉的……”
    她半跪在法老身后,随手梳拨他的黑发,理出发绺,编起来,打散,编起来,打散,百无聊赖似的手痒,又问:“图特摩斯,你不喜欢短发吗?”
    “当然喜欢,”法老回答,“凉快又利落,上到神庙时戴假发也方便。”
    “那你为什么要把头发留长呢?”她拨着他额上的金环问,“是不是为了表明你在她陛下面前永远都是孩子?”
    法老笑起来,低回的笑声里,停留着几难辨认的无奈。
    “要是剃干净了,我怕你会认不出我。”他说,“我想至少该留住初见当时的轮廓,你若是要回想,也好有个印象模糊的凭借。”
    “那时你是散着头发的吗?”她非常意外,搂着他的脖子给他安慰,“图特摩斯,你不要说得那么灰心丧气,等我再仔细想想。我过去的记忆非常混乱,因为有一阵子很想忘记,可越是努力越是忘不掉,后来等我习惯了不在乎了,它反倒又自己慢慢走开了,所以小时候的事,我是尽量不想的,其实我的记性很好的,圣书体都一字不差地记熟了呢!”
    “是吗?”法老微笑道,“我却觉得,你拥有忘却的天赋呢……”
    她拨开他的头发凑近去吻他的脸颊,柔声说道:“你不要失望,不管过去怎样,此刻我最喜欢你,最相信你,无论你是留长发,削短发,戴上假发,还是像祭司哥哥一样剃掉眉毛和头发,”她说着笑出声来,“我都不会认不出你,你的样子会一直一直记在我心里,你高兴点没?”
    法老哼了声,醺醺然的醉意。
    浮在纸莎草丛边的梅瑞特公主听得无聊了,“王兄!”她拍打着水花扬声叫道,“我和曼赫普瑞也过来了!”
    曼赫普瑞划近去,将她抱回船上。
    “王姐没一起过来吗?”法老微微笑道,却不见得有多么恼怒,金合欢小船载着他和七,慢悠悠荡近来,满船花色映上七的脸,白皙中晕着莲红,亦有几分醉意。
    “她说没有意思,先回去了。”小公主怏怏道,又问,“王兄,你打了几只鸟啊?”
    “我今天不想打鸟。”
    “曼赫普瑞也说他不想打鸟,真没意思!”小公主嘟着嘴抱怨,七搂了一捧青莲给她,她别过脸不理,曼赫普瑞忙扔了桨去接,七对他微笑,“曼赫普瑞少爷,”她说,“愿主神佑护您一路顺风。”
    “曼赫普瑞,”法老道,“你带着梅瑞特先回去,傍晚以前就要出发,早些回去准备启程吧。”
    他答应着,迟迟不愿划走,目送着法老和他的七转过纸莎草隔扇,往更加僻静处去了。
    小公主搂着他的脖子湿嗒嗒地趴到他背上,学着刚才七的样子,尖细的手指无意识地在他背心上戳戳点点,他马上拉她下来,“弄痛你啦?”她怯生生地问,“可是,你背上的伤不是都好了吗?”
    “殿下,你最好别在我的伤口上玩!”他警告她,“旧伤口是很难好透的!碰一下都会痛的要死,不许你再来碰!听懂了吗!”
    她瘪瘪嘴像是要哭,他不理她,埋头划桨,她瞅了他半晌,捡起他削了一半的木娃娃,摩挲着木头上纠结的纹路,“曼赫普瑞,”她露出探究的神气,拖着哭腔问他,“你也看上七啦?”
    他拧拧她滴水的发绺,顺手往她的发环上别了一枝莲,“我们回去吧,殿下,”他默认道,“傍晚前我就得离开都城,我们就别耽搁了好吗?”
    “哼!”她不乐意了,“陪着我玩就是耽搁啊!”
    要在过去,他早就哄得她笑了,可这会她虎起脸赌气不理他,他却正是求之不得。
    他就要离开都城,去西岸绿洲学习骑术了,也许会很长时间看不到七,与她朝夕相处的这个泛滥季已经过去,水退后的新泥等着哺育下一年的谷种,他却仍深陷泥沼中,只想继续。
    七,等到我骑着马再回来见你,你会不会就此对我另眼相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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