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记忆好像是从五岁半的那个春季开始的。
    春季的寺庙生活总是无聊的很，上完每天的功课就只能坐等日落。恰恰此时人刚从浑浑噩噩的严冬中醒缓过来，精神也渐入佳境，因为春天到了，所有的有趣思维都渐次萌发出来，水塘里的一只癞蛤蟆、雨后翻泥而出的一条广地龙，甚至刚刚展开嫩芽的一枝柳条儿，都足以引发我无限的求知和探索欲。我的师父空想大师说我这叫发春，可是对我这么一个五岁半的小和尚而言，发春这个词实在太过抽象，有点难以理解。
    师父无事常带我去后山采药，结果每次却都是太阳下山才空着药篓回去，我猜是因为在那里经常会遇到一些茶娘唱着采茶小调愉悦充实的忙碌着。
    这片茶园其实是寺里的资产，从前寺里人丁不盛，只好雇佣附近村庄的农妇采摘烘制，以部分成品茶叶作为酬劳。不过近年沿海海寇成灾，村民流离，出家人渐多，寺里人手不再短缺，只是这采茶的营生已经成了附近村户讨生计的重要方式，住持空洞大师只好睁只眼闭只眼维持现状，足以见得出家人的慈悲为怀。
    师父每次都坐在一块突兀的大石板上听着农妇们口中的小调赏景，我坐得百无聊赖，问师父在干吗。师父说，默诵经文，修身养性。我暗地里钦佩得很，觉得师父修行极高，念经都不用闭眼，换成是我，看着满眼的春意盎然，心都不知道要飞在哪里去。
    师父看出我的艳羡，说，一心，你有慧根，总有一天一定能超越师父的成就，三宝殿留名。我很开心，因为我最大的梦想就是做一个像住持那么大，大到可以管所有师兄弟师叔伯的大和尚。
    我问师父，您念的什么经？师父颇有深意的看看远处忙碌的茶娘们，说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阿弥陀佛。
    这个时期是我的记忆开窍的转折。
    平日常常听到跟我同龄或者比我还小的师兄弟们讲自己更小时候的糗事，讲得绘声绘色津津有味，简直就像个旁观者，能把所有事情看进眼里，而我，在这个时期之前的事，每次去想都是毫无所获，出家人又不能胡乱编造，自然也没有在众人面前显摆取宠的办法，只好拉着脸摆出一幅年少老成的样子远远走开。
    住持观察我许久，对我师父说，一心这孩子慧根深厚，不虚华浮躁，不侃侃而谈，小小年纪已颇有出世者邃远的视界，更有入世者悲天悯人的胸怀，将来必成大器，今日将他托付于你作关门弟子，你好生教授，成就他的无量法业，使我玉苍山法云寺青史留名，也算是你的功德造化。
    从此师父对我可谓关怀的无微不至，功课都加了一倍，让我头大不已，好在我记忆开窍后人也变得聪明异常，自然轻松应对。不过总有一点好处，因为从此后寺里清洗洒扫的活计全由师兄师弟们代劳了，而我的任务就是，跟着师父四处瞎晃。
    有的师叔伯看不惯我们师徒如此受宠，跑到住持那里告状，住持将我们招去，跟师父说道，空想啊，我把一心交付给你，你可要给我严加管教才是，不可放纵娇宠，平日多读些经典才能成大器。
    师父笑笑，说，住持师兄，我佛之成佛，惠于四出城门之所见所悟，而坐悟得道；读经诵佛，只是凡僧之所教化，一心不是凡僧，方式自然不同。
    住持无语得很，这个师弟虽然是个半路和尚，在佛法的造诣上却很是高深，遂叹声气呼声佛号，心想，他既如此说，也只好先如此罢。
    这时我的记忆已经很是清晰，师父经住持这么一说，不仅没有更紧的盯住我，索性反倒连加了倍的功课又改回原样，只是下午的坐禅却多了一项，就是陪着师父上后山，听山歌，看茶娘，默诵经文，修心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