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8章 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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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的人都是一样,举凡陷入爱情的泥潭,不管男女长幼,便尽皆有了这个心结:所有的人负我害我折辱我践踏我,都可置若罔闻安之若素,但心系之人若有一丝的轻见怠慢,都是决不可原谅的。
我不知君先生与崔月楼之间的到底深浅几何。想必傅斟要比我了解的多。他自知强求不得,便极力回避,眼不见为静。只是上海虽大,有些人却偏偏是绕不开躲不过。
崔月楼人美戏好,又颇多花边新闻,一时人人追捧。几次招待应酬,客人都指名要听崔老板的戏。于是乎台上台下横眉冷对,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傅斟性子骄纵霸道,一张口便是唇枪舌剑,崔月楼外柔内刚,也是绵里藏针分毫不让。
一日我与傅斟去同生戏院待客听戏,经过君先生的包厢,听见里面崔月楼的声气,不知因了君先生哪一庄事情办得有气魄,盛赞着君先生有“霸王气概”。傅斟听见,闲闲的倚在门框上说笑道:“崔老板,怎么没上妆勾脸,就开唱了?”
崔月楼大方得体的颔首一笑,回答说:“傅少爷见笑。月楼只懂台上做戏,不懂台下戏言。”
傅斟笑着点头,眼神瞄着君先生,说:“既有了霸王,什么时候别姬啊?到时候二位可别欺场。”
君先生了解傅斟的脾气,对他的尖酸讽刺只一笑而过。我也看得出,傅斟不过是小性子而已,并没动肝火。便也不以为意。
谁知偏生崔月楼上了心。对于君先生,他并非不知道戏假情真,只是不自觉入戏太深,难以自持。
有阵子街上风闻崔老板栽了。连续一个礼拜,戏票场场都卖的精光,可戏园子里面却是空的。是人都知道,这是得罪人了。有人故意整治他。常言道,打狗看主人。我与傅斟阿三正猜测着谁这么不开眼,敢触君先生的霉头,崔月楼却低眉顺眼的登门赔礼来了。
那日君先生刚好在家。听见门房来报,说崔月楼崔老板来访,大家都是一愣。君先生虽说在外面旌旗招展桃杏争春,在家里却极有分寸,连名姓都只字不提。更别说把人带回家里了。不等君先生回绝,傅斟就笑容可掬的吩咐说把崔月楼请进来。
一进门,崔月楼就先放低姿态向傅斟猛表心迹。说了一车大人不记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之类的软话。又是委屈又是悔过。一开始我不解其意。细思量,才琢磨明白。这崔老板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他刚着了算计,就登我们的门,向傅少爷道歉。无疑是在昭告天下,背后使刀子放暗箭的人是傅斟。
等他一告辞出门,傅斟便盈盈笑着望向君先生,君先生也耷拉着眼皮望向他。两下里眉目相对,傅斟耸耸肩,君先生摇头轻轻一笑。
见他们如此心有灵犀,我忍不住问君先生:“你又怎知不是庭芸的所为?”
君先生说:“我还不知道他,浑身是刺,一口的毒牙。若他铁了心想整治谁,怎么会用这么不疼不痒的手段。”
言毕,两人又一齐哈哈笑起来。
君先生的反应逼急了崔月楼。一度扬言恩断义绝。话出口没两个月,两人却又纠缠到一处。
傅斟与崔月楼,都是漂亮而鲜活的人物。一个尖锐,一个柔润。一个在爱情里面凌厉傲慢高高在上,一个在爱人面前婉转挑弄俯首称臣。
崔月楼与傅斟不同,他可以放下身段,放低姿态,软语温存,也可以自嘲自贱娇嗔痴憨。他不在乎世人的冷眼蜚语,更谈不上什么尊严体面。他敢放肆的在人前捻酸吃醋示好言欢。他可以什么都看不见听不到,可以一无所有,只要他的爱人。
而这些,都是傅斟永远做不到的。
那事之后,崔月楼许是看透了傅斟在君先生心里的地位,不再妄图取而代之。转而改变态度曲意逢迎。可傅斟却是个软硬不吃油盐不进的人。他只照自己的心意行事,其余的全不放在眼里。崔月楼几次示好,都被傅斟驳了面子。
入夏,天长。我们与君先生安哥等人在醉香阁品茗闲谈。赶巧崔老板与一行人也在此饮宴,为一个即将离沪的师兄送行。
安哥指点着那席间一人说:“那就是田玉春,也是名噪一时的人物。听说了吧?只因卷入了两家大员的争斗之中,两下为他争风吃醋,抢得不亦乐乎。哪成想天下大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如今那两家要精诚合作了,他这个挑起纷争的人,自然逼不得已,得离开上海了。”
傅斟随他的手势胡乱看了一眼,不屑的说:“多大的角儿也是一样。戏子不就是给人玩的。逗人哭搏人笑。迎人口味。爱看的爱听的凑个热闹。有钱的有闲的捧个场面。荣华富贵都捏在人家手里。站得越高摔得越重。一朝失了势,少不得千人踩万人踏。谁叫你得势的时候太猖狂。”
崔月楼想是听见了,眼光冷冷扫来。端了杯酒,过来敬给傅斟,说:“傅少爷是何等尊贵体面人,尚且身不由己,也得靠皮肉色相去换命,何况低贱如我辈……”
话未说完,君先生一记响亮的耳光早已抽打在他脸上。力气之大,直打得崔月楼向后退出三四步。君先生瞪起眼睛厉声呵斥崔月楼说:“我说过不要惹他!当我是放屁吗?”
傅斟脸色苍白的笑笑,看看君先生,张张嘴却没说话。缓缓起身往外走去。我坐了片刻,也跟了出去。
傅斟正在院子里抽烟,低着头,一手插在裤子口袋里,用脚轻轻蹭着草丛里突出的石子。
我开解他说:“遇事往好的地方想。君先生如此维护你,该欣慰才是。”
谁知他一脸不屑的教训我说:“阿姐你啊,太容易被人骗了。你不了解男人,更加不了解君飞扬。表面上看,是在维护我不假。实则是怕我真动了气,去对付他的知音人。训责打骂,不过是做给我看罢了。”
傅斟啊,你总劝我得过且过莫当真,自己又何必苦苦较劲。
无论对方的欺骗、顾虑、迟疑,亦或是小小心机,都一眼看穿。人太聪明了,还有什么幸福可言。
我问他说:“那依你看,是我这样猜不透看不穿的人快活,还是你这样凡事通透的人快活呢?”
傅斟苦笑着说:“人不就是这样,明知道怎样做是最好最对的,却又情不自禁。”
在我漫长的记忆之中,崔月楼只有这平铺直叙的只言片语。我甚至并不算真的认识他。我不知道他的本名,也不知道他的身世来历。
他与君先生,没有青梅竹马的相识,也没有纠缠不清的恩怨,更没有生死一瞬的承诺,却能在君先生的心里挑起阵阵涟漪,想来也自有他的绝妙之处。只是人的命运不同,有些人注定要在一起,有些人注定默默离去。
那之后不久,公部局的华董魏明远对崔月楼一见倾心。引荐崔月楼给魏明远的人,正是傅斟。
魏明远托傅斟从中搭桥传话,傅斟却又断然拒绝,与他明言崔月楼是君先生的人,没有帮着别人挖自家人墙角的道理。魏明远生性争强好胜,看准的肉一定要咬在嘴里。傅斟又一味阻拦着,令他越发心急火燎。
刚巧君先生在法租界买下一块地,已经开工建楼了。魏明远不知使了什么手段,说是一家法国公司看中了这块地,要强行拆除已建成部分。这事如果诉诸法律,打官司要打到法国国内去。偏这时傅斟也不拦着了,魏明远便毫不客气的向君先生要人。
君先生何尝不知道傅斟的心思。他越是对崔月楼好,傅斟就越发不会放过崔月楼。他不如索性舍了人,换一庄大买卖。魏明远得手之后,就带着崔月楼一起去了广州。
崔月楼临走的那天,一大早提着行李来了秦公馆,请君先生出去见他一面。君先生只不理睬。
直到中午,天下起雨,门房来报说崔老板还没走,一直站在门口等着。君先生咬咬牙,依旧没有出去看一眼的意思。想来这决绝之中,有不舍,不忍,不甘,更多的,应该是无颜以对吧。
傅斟站在走廊的窗口,遥望着雨中苦苦等待的苍凉身影,默默抽着烟。我走过去,他也递了一支烟给我。
我对他说:“何必呢,他也是个可怜人。不过刚好和你喜欢上了同一个人而已。他有什么错。”
傅斟吹吹眼前的烟雾说:“阿姐,我是不是挺可怕的?”
傅斟啊傅斟。不是可怕,是可怜。得不到他的心,就处心积虑的栓住他的身。即使他眼里心里有谁,却再不敢表露分毫。生生断了他的念想。
在自己心爱的人身上使手段,又处处占上峰的人,确实聪明,只是聪明得愚蠢。
我打定主意,转身往楼下走。傅斟在我身后叫住我,说:“帮我给崔月楼带句话,告诉他,连这一刻都把握不了,就别学人家说什么一生一世。”
在门口,我对浑身水汽的崔月楼说君先生不会出来了。走到这一步,与其低三下四的苦苦相求,不如有尊严的从容转身。起码可以在他的记忆里留个干净漂亮的背影。
我执意去送他一段。他也没推辞。我帮他提着小件的行李,并肩往外面走。他一边走一边无声的痛哭。眼泪掺杂着雨水汹涌而下。走了好一段路,我才把手里的东西交给他,嘱咐他自己保重。然后看着他渐渐远去。
我永远记得崔月楼走的时候那一张望,无限凄然。白云苍狗,黄粱一梦,多少和如琴瑟春满画楼,都在这一望里头,化作泪眼朦胧,烟消云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