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01章 记忆的帷幕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24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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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上九点,如果不刮风下雨,小区花园的长廊下,会坐满行动不便表情木然的老家伙们。整齐而滑稽的围成个圈。
    有三两个开始演讲年轻时候的丰功伟绩,内容似乎昨天讲过了,似乎前天也讲过了,又似乎每天都略有不同。
    谁在乎呢。对着别人说,更多的,是给自己听。
    有三两个用收音机听着沪剧节目,间或跟着南腔北调的哼上几句。听不清晰,笨拙的把收音机举到耳朵边,侧着头,仿佛真切了不少。却忘了助听器是搁在另一边耳朵上的。
    又有三两个点着头打着瞌睡,涎水不自觉地从嘴角边探出来,赶紧伸出袖子蹭干净。
    这些人中间,有一个就是我。
    到了我这个年纪,老得已经没什么事情可做了。
    没有未来的人,每天靠回忆度日。从现在往以前,一寸寸的慢慢捋。打断了就重新来过。好在日子漫长不知尽头。
    往前十年,得过一场大病,心脏忽然就不好好跳了。折腾一阵还是活过来了。
    往前二十年,儿子第一次把儿媳领回家的时候,又是欣慰又是感慨,不争气的掉了几滴眼泪。再几年孙女出生了。说不出像谁,只觉得精灵可爱,看不够。
    往前四十年,那时还以为这辈子完了。每天睁开眼睛第一个念头,就是我将要怎么死去。几近疯狂的我每天找由头和丈夫吵架撒泼,踢他咬他,破口大骂。还好他并没有因此厌恶我离开我。总算是互相扶持熬过了那几年。
    往前六十年,是我人生最好的时光。会忘乎所以的追求,会不计回报的付出。勇敢、执着、真诚、热烈,这一切美好的词汇那时的我都拥有过。只是后来,在漫长的等待和苦难中消磨殆尽了。
    还有我生命里面进进出出的许多人,经过了,久远了,不会时常想起,却永远也无法忘记。
    那些人的故事或许不美好,尽管也有付出、有得到、有欢乐、有绝望,却从没有过你侬我侬缠绵悱恻。有人费尽心机的去爱,有人半推半就的被爱,走着走着,散了,最后彼此都不放过。那是属于他们的游戏规则,非此即彼,非黑即白,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记得以前傅斟跟我说,从古至今,被人歌颂感叹,著书流传的爱情,没几个能安稳一世白头偕老的。
    好比两情相悦,生前无缘,死后方化蝶比翼的梁祝;好比长生殿内生死之约,马嵬坡下始乱终弃的李扬;好比西子湖畔报恩还情,雷峰塔下人妖殊途的许白。
    有的人是萍水相逢江湖相忘、有的人是痴男怨女因爱成恨。还有的人,纵是呕心沥血舍生忘死,终不过被猜忌被鄙夷被唾弃。
    最可怜的,甚至连一个“爱”字,都无法启齿。
    这是见不得光的禁忌之爱。个中恩怨情缘,除却彼此,不足与人言说……且永无法修成正果。
    浮生如梦,统斗不过年华似水,斩不断是非烦扰,逃不出滚滚红尘。
    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
    请原谅我的思维跳脱毫无逻辑。想讲述的太多,千头万绪,一时无法理清。
    就先从这张照片说开去吧。
    红高乐烟草公司开张,宾客云集。难得的,我们一行人聚齐。
    照片里穿天青色旗袍的女人就是我,这个我只有二十岁上下。留着刚刚盖住耳朵的小卷发。那时喜欢故意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姿态。模仿着良友画报里的时髦小姐,踩着高跟鞋,两只手指漫不经心的夹着香烟,偶尔吸上一口。惹得身边的男人女人目光流连啧啧赞叹,心里因为小小的虚荣而偷偷得意。
    照片正中椅子上坐的是九爷。那时他应该有六十多岁。胡子花白,穿着寿字花的对襟长袍。平时走出来前呼后拥不可一世。自然没人胆敢注视他的脸,妄生评断。然而照片里细端详,威严庄重下早已满脸沟壑老态尽显。再张狂的人,终斗不过时光。
    九爷左边一身长衫、头戴礼帽、负手而立的是君先生。漫不经心的凝视着镜头。身形挺拔玉树临风,衬得身边的人都越发模糊清淡无影无踪了。
    右边打扮时髦的青年后生是傅斟。所有人都看着镜头,他却看着镜头外的某个地方,眼神飘忽而悲切。让我经常迟疑,不敢确认这是否真的是他。因为我所能回想起来傅斟的脸,那些侧目、仰首、回转,都是神气活现光芒四射的。
    照片仿佛有一种魔力,可以拆穿伪装的面具,透过一张张或明或暗的脸,照出背后的灵魂
    在我和傅斟身后露出大半个脑袋的是阿三。平时他一副低三下四窝窝囊囊的样子,缩着肩膀含着胸,两手垂在皱巴巴的口袋里。却是这照片中唯一笑着,并笑的很得意的人。
    细想来,每个人的笑容,都在不经意间透露着自己的身世与秉性。
    像我母亲,青年寡居,中年丧父,说话轻声细语,嘴巴轻轻一抿就算笑过了。有时候明明嘴巴裂开到一半,生生又收住。似总有沉重心事无法释然。连笑容也透着几分不尽兴。
    阿三笑的时候低着头,不敢张扬。小声的嘿嘿着。眼眉仿佛偷偷抬起来看人,没来由笑得一副贱皮相。忍不住拿他使性子出气。
    画报上那些名媛淑女,大多笑不露齿,眉毛描得极细极弯,唇角勾画得饱满分明。嘴微微向一侧歪一丁点,说不出的俏皮可人。三分真诚六分表演,一分的无可奈何。
    君先生总是波澜不惊,安静平和的。说起话来慢条斯理,走起路来四平八稳,却比他身后凶神恶煞剑拔弩张的一干人,来的更加可怕。他笑的时候眉头微皱,眼睛半眯,眼皮懒懒的轻挑起来,透着股审视和挑剔的劲头。真正发自内心的笑,我只见过两三次,头向后仰,嘴巴裂开极大,却没有声音。这样的笑容,都是专属于某一个人的。
    傅斟的一张脸,嬉笑怒骂风云变幻。上一秒是数九寒天,下一秒是和风旭日。他一笑起来,明亮温暖。笑容先从眼睛荡漾开,眯成一条缝,眉毛向上弯着,尖尖的嘴角向两边翘起,菱角模样,露出一口闪亮整齐的小白牙。那么多时光里傅斟的脸,大多是笑的。被拆穿把戏时夸张的哈哈笑,尴尬时咬着唇笑,开心时向后仰头傻笑,伤心时盯着脚尖苦笑。
    而我的阿东哥,他的笑容坚定而从容,不带一丝的敷衍和迟疑。轻轻的一点头,一挥拳,足以鼓舞起我心底深深埋藏的万丈豪情,即使他到了天涯海角,也甘愿追随而去。
    记得那是民国二十一年的上海,是东方巴黎,是花花世界。到处充盈着摩登男女,弥漫着靡靡之音。多少声色犬马纸醉金迷。
    日本人来了,自有军队和政府。管你洋枪洋炮,流的是国人的血也是别人的血。抓的是共~党赤匪,杀的是出头的先锋。
    有钱的有权的肆无忌惮的快活享乐。霞飞路逛百货公司,静安寺路喝咖啡,四马路上寻花问柳。
    穿西装的是体面商贾,着长袍的是富家子弟,烫卷发的是时髦小姐,裹旗袍的是交际皇后,虚与委蛇的政客,骄横跋扈的军阀,老千骗子,市井流氓,各色人物你方唱罢我登场。
    十里洋场,有些人的战场,有些人的欢场,有些人的刑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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