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容光清绝萧梁子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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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章
    二十年前,贺繁衣第一次见到宇文护,那时,他只有十二岁。那一年,发生的事太多太多,仿佛生命中间一个巨大的断层,断层的这边是春暖花开,断层的那边是风刀霜剑。
    对于小时候的记忆,他能想起来的不多。
    只记得,自己出生在南方,一个春来江水绿如蓝的地方,他叫萧蓝。一个静美如兰的女人牵着他的手在江边散步,暮春三月,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
    一个稚柔的声音欢快地喊:“母妃,母妃!蓝儿给您采了一支心叶兰啦!”兰妃接过花,亲切地笑了。
    “母妃,这儿的海好蓝好大哦!”“傻孩子,这不是海,这是大江。”
    “那大江的对面有人住吗?”
    “有的,那是一个叫北魏的国家。”
    “那就是北方啰,那一定很冷吧?”
    “母妃也没有去过,听说,那里的冬天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兰妃笑盈盈的。
    “噢!我喜欢雪,我喜欢在冰天雪地里生活,我能到北魏国去玩雪吗?”小萧蓝撒娇。
    兰妃轻轻地抚弄着他的短短的柔发,沉默了一会儿,说:“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恐怕我们萧梁人都成了北魏的亡国奴。”望着茫茫的江水,兰妃怅然若失。
    母妃的话萧蓝不明白,但感觉到母妃声音里的惆怅和忧惧,霎时间觉得眼前明媚的春光蒙上了一层灰霾。
    很多年后,他回想起这一幕,嘲讽地想到了一个词:一语成齑。
    风云变幻,金戈铁马席卷而来,惊破了萧梁宫闱中弹唱着的霓裳羽衣曲。锦衣玉食的贵族将领无法抵挡北方无坚不摧的铁骑,顷刻间,山河破碎,风雨飘摇。紧接着,祸不单行,内讧摧毁了萧梁最后的支柱。
    十二岁的皇子萧蓝被送往北魏,成为质子。
    带走他的那人,叫宇文泰。
    他无法忘记第一次见宇文泰的模样。那个人高大如神祗,刀刻般的眉眼,高挺的鼻子。用一种无法言喻的目光看着自己,那目光是冷漠?是好奇?是鄙夷?还是些许的怜悯?年幼的萧蓝实在无法读懂。只是痛苦地意识到自己今后的生命中,再无父皇和母妃,而只有眼前这个陌生的神一般的男人。
    他终被带到这个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北国。
    宇文泰把他带进府中,就丢在一边了。很长时间,他没有再见到这人。宇文夫人指派了一个庶母专门照料他的饮食起居。他从来只待在自己房里,不敢到处走动,他不想看到别人的目光,一个亡国的皇子,一个被送到敌国作为质子的少年,他实在害怕跟别人相处。无法排遣寂寞漫长的时光,他唯一的消遣就是写诗作画,凭记忆记录下家乡的如画风景,描绘着父皇母妃的龙章凤姿。
    那一天,他又在埋头作画,画那一条波浪滔滔,惊涛拍岸的大江,湛蓝的碧波延绵至天际……他没有觉察到一个人已经静静地站到他的身后。
    “你就是那个萧梁的皇子?”一个声音把他下了一跳。他回过身来,看到一张年轻的面孔,也许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眉目俊朗,轮廓清贵,倒很像宇文泰,不过,那看他的眼神是明亮而柔和的。
    “我就是萧蓝。”质子小声地说。
    “你的画很美。”
    萧蓝不知道怎样回答,只好低下头。
    “这就是大江吧?你的家乡?真是风景如画,可惜我没有去过。将来有机会我一定去。”
    萧蓝忽然抬头,语带讽刺的说:“去做什么?杀人还是防火?你们宇文家做的还不够吗?”
    话一出口,萧蓝就后怕了,这个被得罪的宇文氏子弟会怎样对他?
    宇文家的少年似乎没有被激怒,只是有点惊讶,好奇的目光久久审视着萧蓝。萧蓝只好低下头。却听到一个声音说:“萧蓝,你有一双美丽的眼睛,里面闪出怒火时尤其美。”
    任何一个男子听到这样的话都应该表示勃然大怒的,尽管萧蓝只是一个小男孩,萧蓝生气地抬起眼睛,毫不示弱地仰视着比他高出一个头的少年,却看到满眼的阳光和柔柔的笑意。
    萧蓝觉得脸颊发烫。
    少年莞尔一笑,说:“我叫宇文护,宇文泰是我的叔父。”
    从此,宇文护成了萧蓝的朋友。他很快就知道萧蓝喜欢什么,每次来都给萧蓝带来一大堆书籍,萧蓝如饥似渴地读着,精神上的空虚渐渐被填满了,他觉得未来不再空白而茫然。
    偶尔,宇文护也会带他出去,倒也没有人阻止。只是有一次,宇文泰看到了,对侄儿说:“你要注意点,别让他有什么闪失,他可是萧梁的皇子,出了事我们没法交待。”
    于是,他们跑向了广阔的天地,那是萧蓝来北方后一段最快乐的时光。
    宇文泰虽有很多儿子,但皆年幼,宇文护没有什么同龄的兄弟,见到萧蓝使他如获至宝。只要是不被叔父逼着学习的日子,他就拉着萧蓝到处去。后来,宇文泰给宇文护找了师傅学习武术骑射,宇文护也总把萧蓝带在身边。
    宇文护渐渐发现,萧蓝看起来柔弱,实际上蕴藏着无穷潜力。对此,教他们学艺的师傅们都对萧蓝交口称赞,说他有天赋,是可塑之才。少年心性,他们之间总是喜欢较量,无论棋坛对弈还是骑射狩猎,他们俩是棋逢敌手,互不相让。尤其让宇文护佩服的是萧蓝过目不忘的本事,叫那位教他们断文识字的夫子赞不绝口。
    时光荏苒,昔日的翩翩少年长成气宇轩昂的男子汉,昔日的稚柔小男孩长成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对于来自于雄奇广阔的武川草原的宇文护来说,萧蓝是茫茫大漠中的一汪清泉,
    涓涓细流毫不起眼,然而又是弥足珍贵、不可或缺。而对于萧蓝来说,宇文护是最坚实的支柱,是他如浮萍般零落飘忽的生命的依归。不知不觉间,他们彼此已融入了对方的生命,留下了刻骨铭心的印记。
    然而造物之神总喜欢弄人,把美好的东西撕碎给人看。
    宇文护忘不了那一天,那是他年轻的生命中遇到的第一次绝境。那天,他向往常一样来到叔父宇文泰的府邸中找萧蓝,手中拽着一本术数新著,他知道萧蓝就喜欢了解稀奇古怪的东西。
    刚入大堂,他就不由自主的停留下来,因为宇文泰正在静静地望着他。他叫了声“叔父!”转身想走,宇文泰叫住他:“护儿,别去了,萧蓝走了。”
    “什么走了?他在这里一个人也不认识,是谁把他带走的?”
    “是魏恭帝元善!”宇文泰面无表情的说,“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看着侄儿目瞪口呆的表情,宇文泰轻叹了一声。
    宇文护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男色的风行自两晋起到西魏时代越演越烈,那恭帝的后宫中,男宠与女嫔可谓平分秋色。而萧蓝姿容冠绝更带着南国柔婉清雅的气质,早已名动皇城。这一天的到来,不是意外,而是必然。
    宇文护已经不记得那一天自己是怎么过来的,只记得自己一路狂奔,然后策马飞奔向茫茫的大漠,他不知道马跑得有多快,只听到凛冽的北风在耳边呼啸,那风既寒且硬,直割得脸生痛,明明到处是空气,却又无法呼吸。眼前浮现的是萧蓝纯净无暇的眼睛和玲珑剔透的笑颜,接着,这个美好的身影与元修巨大而丑恶的身影重合,辗转承欢,如胶似漆。宇文护觉得这一幕幕的画面把自己的心狠狠地割成碎片,继而被嫉恨的烈焰焚成灰烬。
    继续飞奔,永不停息,无边无际的大漠上狂奔至死,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能消解刻骨的痛楚?
    后来的事情是怎样发生的?宇文护只是朦胧地记得,那匹可怜的马突然口吐白沫轰然倒地,被摔倒地上的宇文护才猛然清醒过来,他在荒无人烟的草地上躺了很久很久,脑子里一片空白,最后,他还是慢慢站了起来,带着满身心的疲惫和伤痛,一步一步地走了回家。
    更深夜静,宇文泰府大门紧闭。他不想在这时候惊扰叔父。只好靠着墙坐了下来,呆呆地望着空寂无人的街道。不知过了多久,他猛然发现眼前站着一个白衣飘飘的身影,那熟悉的、梦寐以求的身影!月亮的清辉如水倾泻下来,照亮了俊秀清雅的面孔,那一双秋水般的眼睛此刻盈满了泪水,不住地流淌。
    宇文护平生第一次感到自己不会用言语表达,他很想问,你怎么回来了?你为什么流泪?你在这里等我吗?可是,那一刻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用手轻轻地擦去萧蓝脸上的泪水,他不明白,那眼泪怎么永远也擦不完?
    萧蓝望着他,哽咽着,终于说话了:“今天元修告诉我,我母妃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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