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般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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鄢翮把锋利的碎片丢掉一边,手指伸进皮肉翻起的伤口里匆忙摸索。
鲜血如溪,侵透了半身衣衫,他且浑然未觉。
只望着琉聿苍白消瘦的脸,放佛看见另一个自己,那么虚软无力的样子。
他们明明南辕北辙,却因爱着同一个人,被束缚于此,生不如死。
那些表面的平静,安抚了面孔,却安不了自己的心。
“不可以死……我一定会救你的……”
鄢翮终于从血肉中摸出两粒小指尖大小的蜡封药丸,欣喜若狂,用力搓开上面的蜡壳,将一枚塞进琉聿嘴里,一枚自己吞下。
鄢翮轻轻抹着琉聿未干的眼角,笑容说不出的苦涩。
“心有灵犀……聊胜于无……”
他捡起碎片,重重割开了手腕上已经止住了血的伤口,同样执起琉聿的一只手腕划开,琉聿的血带着暗色,显然毒气已经走遍肺腑。
鄢翮轻叹,似在感慨命运的无常和玩笑,将自己的伤口按在琉聿唇边,缓缓含住琉聿手腕那个不断涌血的口子,吸吮。
琉聿的身体放佛得到了指示,随着鄢翮的动作,竟然启唇开始吸吮鄢翮手腕流出的新鲜血液。
来不及饮下的鲜血,顺着他的嘴角滑落,触目惊心之间,多了些薄凉无奈。
鄢翮闭目流泪,嘴里似有似无的呜咽,持续了很久……
这药,名叫心有灵犀。
是六岁那年,皇叔将他叫进宫里,帮他和太子哥哥在手臂里埋下的。
当初自己痛得死去活来,皇叔只是心疼地抚着他的发,“鄢翮乖了,这是以后能救命的东西……”
心有灵犀,天下良药。
只是这药要成对相辅,故极难制成,制成之后的三个时辰之内,必须以新鲜血肉饲之,直到重新拿出使用。
心有灵犀,起死回生。
服下对药的两人,不论对方是病入膏肓还是毒入五脏,都能重获健康。
如此神药,皇叔费尽气力只练出了两对,给了他和太子。
鄢翮何德何能。
心有灵犀,牵绊一生。
他和琉聿,从此同气连枝,甚至会对对方慢慢产生依恋,但无关爱情。
无法对对方说假话,无法背叛,哪怕死亡,也是接踵而至的。
呵呵……
心有灵犀,聊胜于无,至少,琉聿还能活着……
夜色渐浓,周围的空气沉降出阴冷感,间或夹杂着淡淡的血腥味儿。
鄢翮觉得眼前有些模糊,记忆像书页一般不断翻起,欢乐悲喜中的过去的自己,活像书中的人物,在自己的冷眼旁观中淡去。
天色露出一线浅白,鄢翮看了看琉聿恢复鲜艳色泽的伤口,笑了,就这么直接躺在冰冷的地上,让琉聿伏在自己胸口,倦极地昏睡过去。
结果怎样,他已经无法控制了,干脆任其发展。
难得做了平稳锦华的梦,他还是那个无忧无虑喜逛市集的鄢翮小王爷——
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故人回首依旧,笑晏晏。
琉聿浑浑噩噩间,似乎又将今生经历一次,其中况味无法言喻。
他只是用力挣扎着,想摆脱那些连丝绕线的过往,终于哽咽着哭醒过来。
静静望着头顶的蓝天暖日,琉聿有些恍惚……
痛。
他抬手看着自己手腕伤口,不禁困惑,自己怎么会有痛觉?
那些真实的景色,又是怎么回事?
觉察到耳边微不可闻的呼吸声,他蓦地睁大凤眸,起身看向自己身下的鄢翮——
鄢翮还在昏睡,梦中舒展了习惯紧皱的眉头,原本干净的脸上黏着一些干涸的血迹,下巴上冒出青色胡茬,看上去有些憔悴……
尤其是左臂上狰狞恐怖的伤口,几乎可以看见森白的臂骨,琉聿看得心里发凉,依稀记起昨夜那些混乱的场面。
“鄢翮……”他抚摸着鄢翮的脸颊,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
他有些不懂,为了自己这个几乎可以算作敌人的人,鄢翮为什么要做到这种程度?
真的只因为自己在断崖上拉了他一把么?
然,无解。
感觉到自己恢复了一些力气,他便站起将鄢翮抱进屋里,鄢翮只不踏实地哼两声,没有醒来。
琉聿处理了鄢翮手臂上极深的伤口,看着屋外暖日融融,有些恍惚,明明是春天,他却觉得心里一股寒气迫人,严冬一般。
有些事情无法厘清,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自那日鄢翮昏睡醒来,两个人便沉闷相处,颇有尴尬的味道。
朝夕相对,他们似乎都在维持那种微妙的平衡,不提明日。
琉聿偶尔静静看着天空发呆,或者在鄢翮要做重活时帮上一把,“你手不方便,我来吧。”
鄢翮也不拒绝,退到一边,睨一眼外面的流水落花,“琉聿,我要离开这里。”
不是询问,不是打算,是淡淡的却不容质疑的语气。
琉聿手上的动作慢了一下,没有抬头,“这样……去哪里?”
“……我要去找麟光。”鄢翮犹豫了会儿,还是如实告诉了琉聿。
琉聿被鱼刺扎到,蹙眉看着指尖沁出来的血珠子,心想,这里面,有一半鄢翮的血液吧。
“你真得放得下和涯瑜的过去么?”
直白的话语,让鄢翮轻轻吸口气,又叹出来,“可是那时我冲自己发誓,如果断崖不能要了我的命,我就去报仇。”
他若不死,新生就属于王朝。
琉聿怔怔然地点头,“你去吧。记得小心,麟光不是好相与的人物。”
鄢翮似乎有些诧异琉聿的态度,“你……”
“我累了。”琉聿扬起唇角,却是说不出的疲倦和空透,放下手中物什,**轻挥,走向屋里。
第一次,在鄢翮面前掩住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鄢翮觉得有些控制不住地难过,怅然长立,欲语还休。
屋内,琉聿麻木地僵笑着,凝视指尖早已愈合的伤口。
白细如葱,里面却深深揉进了一些黑色的细石渣,那时没能清理,就一直,一直长进了肉里,如蛆附骨。
看上去,很恶心。
他使劲搓了搓,却没什么用。
那晚,鄢翮抱来了当初在木屋后面发现的一坛酒,像是原先的主人自己酿的,酒液算不上澄亮滑口,却带着浓郁诱人的酒香,饮起来颇为辛辣爽快。
两个人坐在那时救了他们一命的秸秆垛上,影子投长在后,闻着萦绕在酒香里浅淡的秸秆香气,耳畔是溪流活泼欢快的声音,夜凉如水,月光似练。
鄢翮又替自己添了一碗酒,正要送进口,却被琉聿拦住,“你手上伤口还没好,少喝些吧。”
鄢翮笑着绕开琉聿的手将酒一饮而尽,“有酒且醉瑶觥,更何妨。”
琉聿听了,也释然一笑,举起手里豁口的碗轻轻碰了碰酒坛,响声悦耳,“金谷繁花春正好,玉山一任樽前倒。”
鄢翮哈哈大笑,嘲笑道,“我们不过喝个酒,怎么酸话倒说了一通。”
琉聿眯起凤眸调侃,“鄢翮小王爷气质使然,我不过是随波逐流罢了。”
鄢翮瞪他一眼,心里却觉得真的开心,这样喜欢“欺负”自己的琉聿,让他觉得真实又温暖。
琉聿懒洋洋躺倒在秸秆垛上,专注看着天上璀璨的星空。
天河悠悠漏水长,南楼北斗两相当。
真美。
“喂……”
“什么?”
“走得时候,不要吵我,我酒后要睡满十个时辰的,不然会气得要杀人。”
“呵呵,知道了……你也记得些,内力绝对不能再用了,那毒只是无限期地压下去,却并没有解开。”
“好了好了,每天念四五次,我要烦死的。”琉聿翻个大白眼,学着鄢翮的模样。
“你还是别这么动作……活像勾|引人似的!”鄢翮不客气地打击回去。
玉烟青湿,天际渐白,两个人一夜闲话,却绝口不提今后。
逗趣嬉闹或者高歌浅唱,开心无比。
鄢翮看着入寐的琉聿,那唇角擎起的笑,让他留恋。
他轻轻弯下腰,不可自已地吻了吻琉聿看上去殷红鲜嫩的红唇,“再见。”
他会好好保护自己,哪怕只为了让连命的琉聿能活下去。
天边一处云色摇光,鄢翮抬头看着,竟觉得似要醉了一般。
他起身舒展了腰背,嗅着空气中沾湿的清新气味,不再看琉聿一眼,就拂袖离去。
琉聿缓缓睁开了眼睛,看着鄢翮消失在晨雾里孤单却挺秀的背影,卸下了刚才的笑容。
沉眉思索半晌,终究是无奈地翻身坐起——
他,还是无法看着涯瑜陷入危机之中。
欺骗了自己那么久,一旦真正不能避免面对这些事,脑子里,却依旧只有涯瑜……
他的好,他的坏,他的情不自禁,他的无可奈何。
他的一切。
哪怕不能继续守着他,也希望涯瑜能安然无恙。
琉聿暗自唾骂自己一声,揉揉眉心,抱膝看向了远处。
不能直接去找涯瑜,因为自己无法抗拒涯瑜的温柔,哪怕只是一刻。
琉聿环视四周,这地方虽然隐蔽,但是想必以涯瑜的力量,迟早也会找来,自己不妨在这里先留下标记,再一路跟着鄢翮见况行事好了。
思及此,他利落地翻身直下,稳稳落地。
虽然不能动用内力,不过招式还在,只要不遇到极强的对手,他有自信妥善保护鄢翮。
琉聿轻叹一声,眷恋地回首看了看那条清澈的小溪,和那间破旧的木屋,向着南边的小树林走去。
“皇上,北方聊城突降大雪,正是青黄不接之际,房屋坍塌,百姓饥寒困苦,已经多有死伤。聊城城守上书请拨钱银两千,粮食三千石。”
寂静森然的朝堂,涯瑜端坐在龙椅上,神情寡淡,放佛北方最大的城池遭灾不过蝇耳小事。
“聊城城守平日不知未雨绸缪么?”
“这……皇上,聊城城守方上任不到两年,只怕还未适应掌管如此大的城池。”
“哦?两年时间尚不会管城,那就太没用了。”涯瑜看着下方替自己门生进言的左相,面无表情,“既然如此,留着也无益,不如让他为饥寒而死的百姓殉葬。”
“皇上!皇上开恩哪!”左相跪倒在地,万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局。
右相闲凉地看着自己的同僚,心里冷笑,皇上今日虽然没表现出来不悦,但明眼人都只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左相恃宠而骄,果然自讨苦吃。
“传朕旨意……”
“皇、皇上!”一个小太监一步三喘地飞快从后殿跑过来,涯瑜被打断话也只是皱皱眉,没有出言责怪。
这个小太监,是负责通报寻人的下落的。
“皇上!找到了!”小太监不顾满堂惊诧,只对涯瑜一人躬身禀报。
涯瑜先是一愣,便大喜地起身拉过他,焦急道,“随朕过来细说!”
留下满朝文武和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左相,众人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