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丢失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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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走一路思考,我花了整整十分钟的时间的才来到校门外。一个女生站在一家小吃店的台阶上,向我挥着手。我凝目看去,不由得愣住了——是刘红琴,跟上一次见面时相比,她虽然又瘦了些,脸色仍然很差,但其他的地方都再正常不过。她的长发修剪过,错落有致,泛着紫色的光泽,身上穿了件深V领的连衣裙,配上华丽的风衣和靴子,简直像从时装杂志上走下来的一样。
“韩冰——”她一下子蹦下三级台阶,神采飞扬地跑过来,一只手拉住我,另一只手举到我眼前晃动着:“喂,你发什么愣!没见过美女啊?人家都等你半天了,还以为你今天翘课呢。”
“翘课的人是你吧,”我回过神来,顺势将手里的钥匙按在她掌心里:“我刚才去你们班找你呢。喏,这个,是你们班管钥匙那个同学……落在门上的,你上学时顺便还给她吧,是个个头特别小的女生。”
“知道了,”刘红琴收起钥匙,拉着我往店里走去:“哎,我介绍个人给你认识。”
“等一下,”我用力拽住她,往左右看了看,轻声道:“你……究竟怎么回事?上次你那个样子,吓死我了。那件事……结束了?”
刘红琴住了脚,歪着头看我:“什么事?我上次怎么吓着你了?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抬头直视她的眼睛,里面明明白白的尽是疑惑。我整理了一下思路,才小心翼翼地问:“就是……你上次说的诅咒的事情,那已经结束了对吗?”
“诅咒?”刘红琴眨了眨眼,盯着我半晌无语,然后忽地笑了起来:“拜托,今天不是愚人节耶!你是不是学习太累了?昨晚一直在背书,结果导致记忆错乱?”
“是你说的啊,”我开始感觉不对劲,刘红琴的样子并不似在说谎,何况她一向是那种直来直去的个性,根本不擅长也不屑掩饰什么。然而,分明是对她产生了巨大的影响、让她十多天以来生活在惊恐当中的事情,她何以会忘得一干二净?
“我说的?”刘红琴满脸迷惘之色:“我说了什么?我对你提过什么诅咒?我不记得了,诅咒……我只听说过法老的诅咒。”
“是你说的,”我握住她的手,正色道:“你好好想想。你说你被诅咒选中了,你是下一个,而我最终也逃不掉。”
“天,这是哪部恐怖片上的对白啊?”刘红琴笑得前仰后合,一边笑一边使劲晃着我的手:“我以为你这种优等生没时间看片子的。”
“一点也不好笑,”我冷冷地说:“我的确进了初中以后就再也没看过电视了。”说完,我沉默下来,大脑却高速运转着。半晌,我盯着她的脸,问道:“你知道我们班有个男生跳楼的事吧?”
刘红琴望着我,含笑的嘴角渐渐收敛,但我能感觉到,并非我们的谈话内容让她心情变沉重了,而只是出于对朋友的尊重与关心。她抓着我的手紧了一紧,皱眉道:“知道啊,直到现在还属于本校的热点事件呢。韩冰,你……你在那个特尖班,是不是压力很大?”
“还好啦,”我耸耸肩,将语速放得很慢很慢:“就是那个同学自杀的那一天,放学以后,你在操场上遇见我,你还记得吗?”
刘红琴低下头,很认真地想了想,答道:“记得啊。怎么了?”
就要问到最关键的部分了,我作了个深呼吸,语声由于紧张而变得干涩:“你记得我们当时谈了些什么吗?特别是我们两个分开前最后说的那些话。”
刘红琴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投向我的目光中透出几分担忧:“那天……我们没说什么啊,不就跟平常那样,扯了几句闲话就各自走了。”
我不耐烦起来,提高了声量:“那你总该记得我们在地下停车场捡到哨子的事吧?你还记得电梯里发生过什么吗?”
这一次,她立刻点了点头:“我当然记得,那么诡异的事情,怎么可能忘记?韩冰,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一直问我这么奇怪的问题?”
“不是我怎么了,是你怎么了,”我感到烦躁异常,甩开她的手,吼道:“从那天在操场碰到我,直到放假前我们最后一回见面,差不多一个礼拜的事情你都不记得了吗?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如果根本没有什么诅咒,如果什么也没发生过,你为什么瘦了这么多?”
刘红琴的眼睛暗了一下,随即恢复神采。她淡淡地一笑,满不在乎道:“病了呗。那次在操场上遇到你之前……大概往前一两天吧,我就觉得不舒服了。后来好些日子都是昏昏沉沉的,一直发烧、想吐,前两天才慢慢缓过来。你说的那段时间,我真是记不清楚怎么过的。但是……那几天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啊。如果我对你讲过那么奇怪的话,我应该会记得。而且……在我印象中,我生病以后就没有再见到你了,直到今天。”
“我们当然有见面,”我沉声道:“国庆以前那个星期我们几乎每天一起吃中午饭。就是我们平时经常去的那家饭馆,你可以问那里的老板。”
“有就有吧,”刘红琴一甩头发,摊开手,大而化之地:“反正我们一起混的时候都差不多嘛。我本来就是那种粗枝大叶的人,记错了也没什么啊。你干嘛那么在意?难道我那几天跟你借钱了?”
我还想再说点什么,她却做了个“收声”的手势,扯着我向小店内走去:“行了,再争下去午休都过了。今天我把表姐带来了,你一定要见一见。”
我苦笑了下,顺从地跟着她登上最后几级台阶,走进那家小吃店里。我知道,在我和刘红琴当中,必定有一个人的记忆出了问题。我不敢说一定不是自己,也不会傻到去分析是谁——对于发生幻觉的人来讲,他经历的一切都跟真实没什么不同,再回想多少遍也察觉不出那是幻象。也许,我们真的需要向第三者求证。
因为今天补课的学生不多吧,店里只坐了三四个客人。我刚跨进大门,就有一个漂亮时尚的女孩迎了上来。她盯着我看了几秒钟,大眼睛里闪着惊喜的光。接着,她一下子抱住了我:“小冰块,你长高了!真是女大十八变呢!”
我还没反应过来,她又放开了我,但一只手仍搭在我的肩头。“让我好好看看,”她说着退后一步,如同鉴赏古董似的,仔仔细细端详我的脸。
我被看得有些慌乱,但还是慢慢地、矜持地垂下头去,满腹疑问,却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没错,我的姓名里有一个“冰”字,可从来没有人这么称呼我。不过,“小冰块”这个昵称实在可爱得紧,我不由对面前这个女孩产生了一种好奇与亲切掺杂的感情。
“嗯,你是……”我正要发问,刘红琴已经抢上前来,介绍道:“韩冰,这个大美人就是我姐姐刘迎菲。世界真小啊,是不是?”
“咦?”我依然一头雾水,但出于礼貌,也只能先向那个年轻漂亮的女人点头致意:“姐姐,我也跟着刘红琴这样叫你了。姐姐你怎么第一次见面就给人家给外号啊?”
“什么嘛,你不认识小琴以前也叫我姐姐啊,”刘迎菲嗔道,双手扶住我的肩膀,来回摇晃着:“还有,这外号怎么是我起的?我去到你们寨子以前别人都这样叫你了。小冰块,你不会到现在还没认出我吧?很过分哎,我以前对你那么好!”
“我们认识?”我小声地问着,同时仰头凝视她。尽管都是美人,但她跟刘红琴长得一点儿也不像。她个子很高,肤白如雪,虽然有一头乌黑的秀发和墨玉般的眼珠,可那极富立体感的面庞和深邃的五官,都昭示着她身上带有一部分欧美血统——从刘红琴平日的叙述当中,我知道她生长在一个单亲家庭,母亲是个不折不扣的豪放女,她随母亲的姓,跟母亲一起生活,压根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似乎她母亲也不清楚——从她的长相来看,那位男士无疑是个白种人。
我收回自己的视线,强笑着说:“姐姐认错人了吧。你这样的美女看过一次就忘不了,我从前肯定没见过你。”三天前,我在荒草丛生的后山上,跟那个俊美的绿发少年之间,也发生过类似的对话。我伸出手,重重抚摩着面颊,感觉自己好像迷失在梦境里,身边的一切都透着不真实感。
刘迎菲脸上的笑意渐渐退去,但仍用一种期待的眼神看着我:“行了,小冰块,别玩了。你不可能忘记的。那时候你每天放学都要绕路到神庙,就是为了找我玩儿……”
“神庙?”我低声念着这个词,呼吸变得急促,浑身冰凉,双颊却烫得像火燎一样。然而,我一点也不明白身体的这些变化是为了什么,记忆里完全找不到与之对应的信息。
“韩冰,”刘红琴扯了下我的袖子,郑重道:“别闹了。你真的不认得我姐姐了?前两天,我提起你的名字,她说自己认识一个同名同姓的人。我就把我们文理分科前那个班的合照给她看,结果她一眼就认出你来了。不可能有一个人跟你长得一样名字也一样吧?”
“我不知道,”我用力按住额角,感觉自己的脑中仿佛装着一大团水泥,混沌,坚硬,不知道内部有些什么。
刘迎菲望着我,脸色渐渐严峻起来。她轻轻挽起我的胳膊,扭头对自己的表妹说:“小琴,你的炒饭都凉了,你还要不要吃?”
“废话!”刘红琴嘟着嘴,一副不耐烦的神情:“一起床就被你拖来了,早餐都来不及吃,饿出胃病来你负责哎!”
“胃病是幽门螺杆菌感染导致的,”刘迎菲微微一笑,很美,可惜有点沉重。她柔声说:“那你自己慢慢吃,我跟小冰块好多年不见了,我们要找个地方叙叙旧。”说罢,她拉着我向门口走去。
“喂……”我刚要出声,却在下一秒触到她焦急而严肃的眼光。她脚下不停,只是低头附在我耳边说了一句:“我想跟你谈谈小琴的事。你不是她最好的朋友吗?”
我心头一凛,点了点头,顾不上跟刘红琴告别,便跟着她姐姐走了出去。
刘迎菲既不回头,也不松手,就那么拽着我一直往前走着,似乎在思索着什么。我晕晕乎乎地跟在后面,感觉好像在梦游。我们穿过马路,进了校门,又绕开操场,最后停在实验楼前的花架下。附近一个人也没有,我抬头望向那个爬满藤蔓的花架,一串串不知名的小花正在随风摇曳。这时,一股淡淡的、草药的香气窜入了我的鼻端。真怪,什么花儿会散出这样的气息?
我摇摇头,稳定了一下情绪,轻声道:“姐姐,你是不是也发现刘红琴最近不大对劲?她好像对前几天发生的事一点也不记得了。”
她不置可否地看了我一会儿,才开口道:“你对小时候的记忆,是什么样子的?”
“什么意思?”烦乱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我偏过头不去看她。对一般人来说,这个问题或许很难回答,于我,却可以只是简单的一句话:“我只对小学五年级以后的事情有印象。”
是的,十岁之前,我的记忆都是一团被水浸开了的水彩画那样朦朦胧胧的影子。当然,任何人都不可能清晰地记起小时候每一件事。比如对五、六年级发生的一切,我只记得每个任课老师的长相……考试成绩不理想而被外婆责打的事情……和那时的好友梁水一起上下学的情景……然而,再往前将近十年的光阴,我连这样的记忆片段也没留下。每次想起来,脑海中就浮现一团团晃动的、彩色的浓雾。我完全想不起我在哪里上幼儿园、我进入小学的第一位班主任是谁、四年来我的成绩怎么样。我不清楚人对于自己童年的记忆,最早可以追溯到什么时候,但应该不会如我这般晚,只是我始终未曾在意——我从来也不是一个记忆力出众、心思敏捷的人,记事比别人晚也没什么说不过去。再者,那一段记忆的缺失,似乎对我现在的生活没有任何影响。反正日子总是不停地重复,四年级以前,我应该也是一样地上学、放学、写作业、考试,别人做什么,我就做些什么。
“小学五年级……”刘迎菲叹了口气,轻轻摇头:“我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你,而且你又是小琴的好朋友……我本来是为了她的事情来见你的……结果……唉,她只不过丢失了几天的记忆,你却有十年的记忆不见了。”
我心念一动,扬起头来,直直看进她的眼睛里:“姐姐,你是在我十岁以前认识我的是吗?你知道我那几年的经历,对不对?”
“没有一个人能够完全知道另一个人的事,”刘迎菲浅浅地一笑,眼神很是复杂。停了一停,她问我:“你对‘月坡’这个名字有印象吗?”
“月坡……月坡……”我喃喃自语着,心越跳越快,却又想不起什么。那种感觉难受极了,就像打喷嚏打不出来那样,我一甩头,不愿再想:“行了,你知道什么就讲出来吧。”
“记不起来就不要勉强了,”刘迎菲安抚似的拍拍我的胳膊,眼睛却定在远处连绵的山峦上,似乎藏着很深的心事:“你知道小琴生的是什么病吗?”
“什么?”我紧张地问,一边伸手抚着眼皮。不知道是昨晚复习到两点半的缘故,还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整个上午我的眼皮一直在跳。
她闭了下眼睛,说出两个字:“肝癌。”
“你说什么?”我失声叫道,但凉薄的个性让我立刻冷静下来,尽管胸口仍然像压着块巨石一样透不过气:“怎么会?是误诊吧?哪家医院检查的?都进行了哪些检查项目?医院为了赚钱当然是没病说有病,小病当大病,检查结果未必可靠。再说,她……她……她看上去精神很好啊……”
“她是个很开朗的女孩,”刘迎菲的声音轻而清晰,蕴含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也希望是弄错了。贵州省几家大医院我们都去过,国庆前我还陪她到成都去做了检查。我看过她肝部的片子,很多黄色的丝状物包绕在外面,有的穿过肝脏,那就是一种癌变。”
我沉默着,直到舌尖尝到了咸腥的味道,我才惊觉自己把嘴唇咬破了。我用指尖抹去唇上的血丝,低沉道:“你没告诉她真相吧?”
“我全说了,”刘迎菲依旧望着远方:“虽然舅舅跟舅妈都不赞同。但我觉得绝症患者有权知道自己的病情。而且,小琴也不是那种会被疾病吓到的人。我原以为你也不是。”
我怔了下,默默地点头。的确,倘若易地而处,我也不会因为获悉自己身患顽疾就惶惶不可终日,说不定我还会为了生活出现转机而兴奋。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受到各种莫名其妙的束缚,只有两种人,人们不会用太多的规则去捆绑他们:疯子,和绝症患者。假使我罹患癌症,大概就可以走一条不一样的路了。我长叹一声,为刘红琴,也为自己。我问:“那……你们准备怎么治疗?她会继续上学吗?”
“小琴在吃我开的中药,她说还是想来上学,除非你退学去陪她,”刘迎菲终于收回了远眺的视线,转而望向我:“我知道你会怎么想,我的外表像个花瓶是吧?不过……唉,如果你有那段日子的记忆,就不会怀疑我的医术了。”
我的眼睛一亮:“你的意思是有把握治好刘红琴的病?”
她轻轻摇头,面色阴沉起来:“那样的话我可以得诺贝尔医学奖了。只是……我怀疑她的病因……假如真像我想的一样,就还有希望。她的症状很古怪,肝癌会令人头昏、恶心、没有食欲,但不会让人丢失一段记忆。特别是听她说起那晚电梯里的事情……还有你生病的经过……我怀疑……”
“你怀疑什么?”我用耳语般的声音问。
“这就是我来见你的原因,”刘迎菲垂眼看向地面,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我的怀疑一点证据都找不到。我想请你先详细说说自己这段时间的经历,你生病的事、电梯里的事、前些天小琴的表现……还有其他任何不寻常的事情,即使现在看起来毫无关联的也不要紧。”
“好吧,”我略一思索,在实验楼的台阶上坐了下来,开始讲述。这一回,我毫无保留,从那节语文课说起,一直讲到刚才在文科重点班教室门口发生的怪事。
之后好一阵子,我们两人都静默着,看风把一片片落叶卷下。我咬着唇,等待她的嘲笑或者质问,但她似乎完全接受了我的话,正陷入沉思当中。半晌,她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呀,两点多了,你上课快迟到了。我也该回家给小琴煎药了。明天中午我们三个还在那家小店碰头。”言罢,她朝我挥挥手,大步流星地往校门外走去。
我慢慢站起来,身体被一种异样的疲惫贯穿着,手足都有些不听使唤。我做了几次深呼吸,缓步走向教学楼。那股药草的气味依然缠绕着我,我踮起脚尖,摘下一朵垂在半空的小花,凑到鼻子跟前嗅着,出乎意料地,什么味道也没有。
摇摇头,我捏着小花,加快了脚步。不知不觉中,我又反复低喃着:“月坡……神庙……”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